海归另类待遇:被公安盯梢 进精神病院
我的小姨夫陈嘉鎏新婚不久只身东北,此后一生厄运笼罩。他在长春时据说是时常怀疑有人在他身后盯梢,终究精神不堪重负而多次自杀未成,最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后来得知,这个“盯梢”所说并非他自身“怀疑”,而是真有其事。那时他搭乘挪威轮船,一心回国报效,轮船途径韩国、香港,正值朝鲜战争如火如荼。他不会想到自己这一曲折回程,而致踏上祖国土地,就被公安部门立案侦查。
文/章洁思
1952年的夏天,我八岁,在如花似锦的沪江大学校园里,享受着我快乐的童年。
我们的家,是在上一年,即1951年的2月,随着父亲章靳以的工作调令,搬进这所美丽的校园的。
我们被安排住在正对校门的209号内,房子与校门之间隔着一片很长很宽的大草坪,草坪修剪得非常整齐,四周围着一圈奇花异草。
209号,是一栋很漂亮的欧美式小洋房,外墙的四周点缀着错落有致的长青藤。厨房的门外,耸立着一株硕大的树,树荫如伞,遮盖着很大一片空间。夏天的日子,我们常在这树荫下,围坐着小木桌吃饭。凉风习习,鸟鸣如乐,好不惬意。
但如此美丽的大自然享受父亲却无暇顾及。自从调来沪江,虽然只是担任教务长一职,但是上无校长,他又同时兼任学校的工会主席,这对于当惯文人的父亲真是困难重重。他在“自传”中写道:“人是生疏的,工作也是生疏的。”在给复旦南下学生的信中,他也这样流露:“我是三月调到沪江来工作的,这边同学的思想情况远在复旦之后,因此工作颇繁杂,又因为工作经验缺乏,没有什么一定的成绩,你以后写信来,可寄:上海军工路沪江大学教务处即可。因为工作忙,文章也不大写……”
回忆在眼前闪现。门厅边的那间书房,原本应该是父亲最喜爱的写作的地方,然父亲一旦在家,总有川流不息的人在里面谈话。至于外面那间客厅,也经常有许多人聚在一起开会。后来,从徐中玉先生的回忆文章,我才知道原来中文系小组的“思想改造”会议,就在我家进行,一周要有两三次,所以给我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
时光匆匆。经历了接二连三的运动:肃反、三反五反以及思想改造,经历了大会小会报告会……日历已经翻到1952年的7月31日。
这本红色硬纸封面、题着两个金字“学习”的小笔记本,是1952年的春节父亲送我的礼物,扉页上留着我幼稚的笔迹:“章洁思是爸爸过年送给我的。”这两行用父亲那支咖啡色派克笔写下的红墨水字,喜气洋洋记下了我孩提过年的快乐,以及得到小笔记本的欣喜。这支笔是父亲常用的,很老式的一种,我见到时笔尖已经换过,分上下两半,但书写起来很滑畅。
记得过不多久,因为看到父亲急着要用小本子记事(他的上衣口袋里永远揣着小记事本),手边又一时没有(那时,这样的本子并不普遍,在沪江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更无处可觅),我就主动“捐献”了出来。现在,看本子里从头至尾都是父亲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记载着他生活工作中的许多的大事小事,读里面的内容,心中感慨万分。
刚翻开几页,就见“院系调整问题7月31日教部”的标题,以下连着七页,都记着在教育部开会的有关事项。前三页是教育部不知哪位大领导的发言,列举过去大学的七大罪状,称调整并校为“高教中的革命”,并言明“私立学校全部没有了”。后四页是时任教育部高教处副处长的曹未风的谈话,具体安排各校各系的合并去向,那些私立院校,沪江、震旦、圣约翰等等都在合并之列。又翻过去大半本,已经是很具体的人员分工和日期安排了。再隔好多页,点滴记载着一点家事:搬家、改地址、买杂志,以及我的转学事项,这些内容与父亲的赴朝准备穿插写在一起。这些字上面大多有划痕,这是父亲一贯的习惯。每次,他都会把要做的事一一列出,完成后就一一划去,包括平时外出开会要带的物品,他都会这样列出清单。
父亲是1952年10月6日下午四时半到达朝鲜的(据父亲日记)。9月下旬,他已经离开上海与第二届赴朝慰问团华东分团的同行会合,开始赴朝的准备工作。而9月中旬,他还在沪江大学主持那里的并校收尾工作。
后来听说,院系调整基本在9月中旬完成。而在父亲的笔记中也读到10日、20日(必须)办完的字样。又在单独的一页上,记载着以下几项:“结束工作,教务处工作12日上午八时,校委会工作11日下午四时半,工会工作一切资料交陆□风12日”虽然没有标出月份,但推算也应是在9月。那么,自7月31日父亲到教育部开会听到布置,直到9月中旬完成任务,时间仅约一个半月,何等匆匆啊!
笔记本的最后几页,我又见匆匆几笔:“搬家问题一个搬复旦与胡接洽房屋肃琼(笔者注:母亲)工作;与郭谈课程问题与黄□□谈小学问题小南南(笔者注:我的小名)阜春(小学名)?”
这些就是家里的事,同样匆匆。记得从沪江大学搬到复旦大学徐汇村(第二宿舍)时,父亲早已离沪。我只记得母亲面对摊放一地的父亲最钟爱的书籍手足无策,最后找来工人,做了许多像小楼梯似的木架,中间横放一块块搁板,总算把书整整齐齐一直排放到天花板,全部安置妥帖。
家具本就寥寥。我们住的沪江大学209号,房屋内有现成的大饭桌,是连在地板上的。睡觉的几张铁床也是向学校借的。空空荡荡的客厅,则从外婆家搬来几只沙发充数,所以,父亲在笔记本上有条理地写了几句:“搬回蒲石路(外婆家,即今天的长乐路)的:沙发一对,马家沙发三只,沙滤缸,西装,大炉,烟囱,破玻璃,无线电,大椅子。”除了书,写字台,这大概就是家中有限的家当了。
生活如此简陋,但我从没有意识,我一直感到生活非常幸福。只是在离开沪江,作别美丽的校园时,心中十分依依不舍。我站在校门口,眺望如花似锦的校园。家门口那株铺天盖地的大树,至今在我心中驻留。还有那些按照欧美格局建造的风格迥异的房屋、校舍、礼堂,让我在六七岁时,就领略了欧美教会大学的迷人魅力。
许多中文系即将毕业的沪江学生,后来在复旦大学宿舍区外的小路上常能碰见。他们不久便各奔工作岗位,携着复旦大学的毕业证书。
这里,尤想提一笔的是我的小姨夫,他曾是沪江大学会计系的系主任。解放前,他勤学苦读,终于在自己的母校沪江大学考取公费赴美留学。新中国成立,怀着报效祖国之心,他从海外归国,回到母校。姨夫与小姨于1951、1952年间结婚,婚房就安置在校门口处沪江大学附属小学的旁边,那里有一排校方为年轻教师建造的小巧平房。姨夫的小家庭生活犹如那些小巧的房屋,惬意又温馨。但1952年院系调整时,小姨夫调配到东北长春,去了吉林财经学院任教。当时是服从分配,去得坦然。这是那个时代一般人的态度。
但今天回想,尤其读到父亲笔记,颇有不解。在父亲的记载中,只有上海与华东地区的校系调配,最远也是南方的厦门大学,没有见到东北的院校。而最近了解到当年有前往沈阳农大的师生,也是该校特意来沪要求的。
我的小姨夫陈嘉鎏新婚不久只身东北,此后一生厄运笼罩。他在长春时据说是时常怀疑有人在他身后盯梢,终究精神不堪重负而多次自杀未成,最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后来得知,这个“盯梢”所说并非他自身“怀疑”,而是真有其事。那时他搭乘挪威轮船,一心回国报效,轮船途径韩国、香港,正值朝鲜战争如火如荼。他不会想到自己这一曲折回程,而致踏上祖国土地,就被公安部门立案侦查。
在沪江大学,他有过一段短暂而平静的日子,还结了婚成了家。但在院系调整的滚滚大潮中,他被遣往东北,命运急转直下。等到再见他回沪(治病),他已完全判若两人。望着他呆滞的神情,躲闪的目光,我深信其中又隐含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经历与恐惧。
小姨一家是悲苦的。“文革”初期,小姨夫就被打入劳改反省队,挂上“臭权威”、“潜伏特务”的牌子被揪斗,在长期的人格侮辱和精神折磨总爆发时,他终因不堪忍受而含冤自杀身亡。此后随着动乱深入,小姨所住的上海外婆家也被掘地三尺,小姨最后不堪凌辱愤而告别人世。年迈的外婆带着我的两个表弟妹苦苦煎熬,艰难度日。那个曾经傍在沪江大学附属小学边上的温馨小小家庭,仿佛是这个世界上的一现昙花。
我想,父亲当年也一定不会预料小姨夫的命运会如此结果,不会想到在调整院校的过程中会有如此复杂的政治因素包含其中。作为校领导的父亲,不会为自己的亲戚考虑一个好的去向。作为父亲的亲戚,小姨或小姨夫压根也不会向父亲提出任何照顾要求。因为他们在那个时代,是那个时代的人。而在这个全国性的大专院校调整大潮中,私立的教会的学校被雷厉风行地终结成“全部没有了”,大批师生都服从分配,离开本校,离开上海,不出一句怨言。这也正是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人才能做到的。
翻开父亲的相册,沪江岁月的照片静静安插其中。我看见薄暮中父亲独自坐在写字台前,神色凝重。我看见大礼堂内正在开会,学生簇拥。礼堂原是教堂,尖尖的窗户下拉着一条醒目的标语,虽然前面几个字被遮盖不见,但内容还是一目了然:“……祖国的光荣传统到祖国最需要的岗位上去”,学生在振臂,在高唿口号,那一波波声浪仿佛透过泛黄的照片振动着我的耳鼓。
……
六十年了,整整六十年!我凝视着这本小小的红皮笔记,硬壳的封面已因年久而显不规则的裂纹,然上面的金字“学习”依然耀眼。小笔记封面的红色,在我眼里逐渐放大,放大,愈发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