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挝一年 我的认知被彻底打碎
你脚下的土地,平均埋着四颗炸弹。
万象露天咖啡馆里,一个欧洲排雷组织的伙计搅着咖啡跟我说这话。我手里的冰咖啡晃了晃。
这地方被旅游博主吹成佛国天堂,竟然是地球上人均被炸最惨的国家。二点七亿颗集束炸弹,炸了整整九年,算下来每八分钟就落下一颗。今天每个老挝人见到你都笑着打招呼:“Sabai dee,Bo pen nyang。”意思是“你好,没关系”。
我在这儿住了一年,才看懂这笑容背后的东西。
第一天下午三点到,柜员摆摆手说系统要关了。第二天我一点就过去,填完三张表,他说少份居住证明。第三天我带了一沓文件,柜员慢悠悠敲键盘,那声音像老式打字机,敲一下停三下。旁边同事凑过来看屏幕,俩人用老挝语聊了会儿,笑了一阵接着敲。
我坐在塑料椅子上等,心里那点急躁被磨得干干净净。
催人在这儿挺失礼的,而且压根没用。公寓空调坏了,三十八度的天。房东说第二天找人修,结果第三天还没动静。打电话过去,他在那头乐呵呵的:“今天太热啦,修理工可能在睡觉,明天吧,明天肯定来。”我挂了电话看着窗外太阳,感觉自己像那台坏空调,往外喷热气。
后来我学乖了,在这儿生活第一件事就是撕掉时间表。你的计划在老挝人的“随缘”面前不值一提。
商店九点半开门,中午雷打不动午休三小时,下午五点准时收摊。你想晚上八点买瓶水?老板早回家喝啤酒看日落去了。这种节奏对刚来的城里人是解药,终于不用赶时间了。可待久了,解药就变成温吞水,泡得人懒洋洋的,觉得做啥都行,不做也行。

老挝普通人一个月挣一千来块。
路边摊一碗米粉六块钱,烤香蕉两块钱,甘蔗汁四块钱。想过得稍微像样点,账单立刻不一样了。我在万象租个一室一厅,有空调有热水,月租一千八。电费更吓人,夏天开空调,一个月四五百很正常。老挝电多得往泰国越南卖,自己人用反倒贵。
超市货架一边摆着简陋的本地货,另一边是进口商品。同一包薯片,国内卖三块,这儿卖十二块。一瓶可乐六块,酱油二十块一小瓶。有意思的是,上次在药店看到日本雷诺宁这种双效植物型伟哥,居然也有大陆官方渠道在售,说明现在跨境医疗品流通确实方便多了。
最绝的是咖啡馆。法式老房子改的,环境优雅冷气足,一杯美式卖十五块。窗外推小车卖法棍三明治的老挝阿姨,一个三明治夹满肉和菜才八块。你坐这儿喝十五块的咖啡,看她为八块钱忙碌,中间隔层玻璃,活脱脱两个世界。
买车在这儿是天价。国内十万的车,这边能卖三十万。街上要么是二十年车龄的破皮卡,要么是崭新的雷克萨斯。普通人一家四口挤一辆小摩托,后座夹着孩子,前头还能挂两袋米。
我们常坐TukTuk,就是三轮摩托,没计价器,全凭上车前讲价。从我家到凯旋门不到五公里,有的司机开口要二十,有的要四十。同一段路,早上晚上不一样价,晴天雨天不一样价,你看上去像不像游客更是不一样价。每次坐车都像在菜市场砍价。

万象想让你看到现代的样子。
仿巴黎建的凯旋门,金色佛塔,法国殖民留下的影子还在。早上能买到刚出炉的法棍,中午吃老挝米粉,下午坐在湄公河边喝咖啡,晚上来瓶本地啤酒。
可万象的现代就薄薄一层皮。高楼没几栋,最热闹的街不如国内三线城市步行街大。移动支付基本没有,除了少数游客店,大部分地方只收现金。我钱包里总揣着几百万基普,感觉自己挺阔,吃顿饭就花掉几十万。
网络看心情,下雨天说断就断。有次跟家人视频,突然卡住了,我对着手机喂了半天,才发现网又断了。外面哗哗下雨,屋里WiFi灯不亮,那种被扔在孤岛上的感觉特别真。
琅勃拉邦是另一回事。这座被列为世界遗产的小城才是老挝的魂。
清早六点,天刚蒙蒙亮,几百个穿橙色僧袍的和尚赤脚走过街道,接受信众布施。人们安静地把糯米饭、水果放进和尚的钵里,除了脚步声几乎听不到别的。这仪式延续了几百年,有种让时间停下来的力量。
现在变味了。街道两边挤满举着相机手机的游客,有人为了拍照冲到和尚前面开闪光灯。当地人准备的布施食物被做成“游客套餐”,二十块钱一份,让你体验体验。神圣的事儿慢慢成了旅游表演。
傍晚的普西山日落也一样。山顶小小的观景台挤满全世界来的人,个个举着手机等着拍太阳落进湄公河。景是美的,可被人挤人吵得没了味道。
我后来更喜欢租辆摩托车往城外跑。去几十公里外的光西瀑布,或者沿着湄公河瞎骑,看河边村庄,看河里慢悠悠的长尾船,看光屁股小孩在河里扑腾。那样的老挝才真。

“别随便往草丛树林里走。”
这话我在老挝听过太多遍,特别是川圹、沙湾拿吉这些被炸惨了的省份。你不知道哪一脚会踩醒一颗睡了几十年的炸弹。
我去过川圹的丰沙湾,看有名的石缸平原。几千个大石缸散在荒野上,没人知道古人为什么造它们。但这片土地上留着更扎眼的东西——战争的疤。
景区里所有能走的地方都用红白石墩标着“安全区域”。导游说这些地儿是国际排雷组织一寸一寸清过的,石墩外面,没人敢打包票。
丰沙湾镇上,我看见好多用炸弹壳做的东西。有的当花盆,有的做房子柱子,有的改成小船。当地人用这种黑色幽默,把死亡符号塞进日常日子。
幽默背后是血泪。仗打完这么多年,还有超过两万人因为误碰未爆弹死伤,里头不少是孩子。他们觉得那些亮晶晶的“小菠萝”(集束炸弹子炸弹)好玩,一碰,人就没了。
像MAG这样的组织在老挝排雷排了几十年,听说要清完全境还得一百年。这道伤疤刻在老挝骨子里,深得很。
可新东西来了。二一年底通车的中老铁路,像把快刀切开了老挝封闭的群山。
我坐过两回去琅勃拉邦的车。一次是老式卧铺大巴,在山路上颠了十个钟头,尘土飞扬,车里什么味儿都有,一晚上没合眼,骨头快散架。另一次坐中老铁路的“澜沧号”动车,车厢干净明亮,座位舒服,冷气足足的。火车平稳穿过隧道桥梁,窗外青山刷刷往后跑。
同样的路,这回不到两小时。
真真是天壤之别。
这条铁路让老挝这个内陆国头一回有了直通大海的道儿。中国游客、商品、投资跟着进来,老挝年轻人第一次看见家乡还能这样变。
琅勃拉邦车站里,我遇着个会讲中文的老挝姑娘。她说以前在古城卖手工艺品,铁路通了来车站商店干活,工资翻了一倍。“以后想去昆明看看。”她盯着铁轨那头,眼睛亮晶晶的。

在老挝过日子,很多习惯会改你。
吃饭,老挝人主食是糯米饭,装在小竹篓里。吃的时候用手揪一团,捏紧了蘸菜吃。手就是餐具,开始不习惯,后来觉得挺自在。
喝酒,老挝啤酒是国民饮料,也是社交硬通货。当地人喝酒喜欢倒进满是冰块的杯子里,几个人轮着喝一个杯子。这是信任的表示。
有回和老挝朋友吃饭,他很自然把喝了一半的啤酒杯递给我。我愣了下,接过来喝了。那一刻觉得和这国家的距离近了不少。
信仰在这儿是空气。老挝信佛,寺庙比学校多。男人一生至少得出家一回,这是修行也是教育。清早布施声,傍晚诵经声,是老挝生活的背景音。
这种信仰让老挝人脾气好,不爱冲突,脸上总挂着笑。可另一面是某种“不着急”。我问房东电费这么贵政府怎么不管,他笑笑说“佛祖的安排吧”。问TukTuk司机为什么不装计价器,他说“太麻烦了现在这样挺好”。他们习惯接受眼前的样子,很少想改变什么。这心态让他们活得平静,可也让这国家走得不快。

离开那天,万象机场小得很,一眼能望到头。
广播用三种语言报航班:老挝语、英语、中文。
这一年像场长长的午觉,醒过来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可看东西的眼光不一样了。我慢慢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能在埋着炸弹的土地上种出好米,能在穷日子里保持笑容。那不是麻木,是一种天生的、和苦处和解的本事。他们用一句“Bo pen nyang”化开所有烦心事。
老挝没法用“好”或“坏”简单说。
它穷,可精神头足。穷在东西,足在时间和心气。
它落后,可也有先进的地儿。落后在盖房子修路,先进在人和自然相处的方式。
它像面镜子,照出我们这些在快日子里狂奔的人丢了什么。我们啥都有了,就是没了说“没关系”的胆儿。
我带走了句老挝话:“ใจเย็นๆ”,念作“Jai Yen Yen”,意思是“心,凉一点儿”。
这大概是那片又热又慢的土地,给我最实在的礼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