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明:我的运气不错,到现在也什么都不是

陈道明+-

      到了喜欢往回看的年龄了。小时候我家住一个小楼房,院外有一棵很粗的老槐树,夕阳西下,窗帘撒的都是慵懒的光,我愿意看着老槐树的枯枝,因为上面栖满了乌鸦。

  常德道小学一年三班,我永远忘不了的一个班级。前些日子和同学小聊,一聊没完没了。我这班同学是从小学一直到中学,因为住在一条街上,所以朝夕相处。

  这条街叫重庆道,街还在,老人儿不多了。更多的是为了看这条殖民街的游客们。往日的静谧已荡然无存。

  现在体会了什么叫年轻?就是第一次越来越多:第一次上学,第一次工作,第一次恋爱,无数次令人兴奋不已的第一次——什么叫年老?就是最后一次越来越多,最后一次出门,最后一次吃饭,最后一次穿鞋,无数令人沮丧的最后一次。

  想起那个年代,制服、自行车,吃的是大锅饭,我庆幸经历过它。尽管经过文革各种运动,包括物质生活的贫乏,但那种单纯带来的美好,始终不能忘却。

  那时候世界没有这么赤裸,一个孩子是奔走在理想的大道上,不是包裹在金钱里往前走的。也可能是因为自尊,也可能是因为虚荣,也可能当时社会之风气,让欲望包扎得比较严实,现而今反倒变成了一种美好。

  1989年拍《围城》,十集拍了一百天,戏能不能拿奖,能不能火,不在创作的概念里。大家就是在一起完成一个工作,因为那是我的职业。八十年代中期,一部《末代皇帝》三十多集拍了四年,也没有觉得怎么还不拍完。我们天天骑着自行车去拍戏,从东城奔西城,酬劳上,每个月大家都惦着夜宵补助费,因为比片酬多。

  等到九十年代开始,文化与商业开始交流,愈演愈烈。庆幸的是,我这些所谓的理想主义的思想,完美主义的念头始终没有放弃—尽管时常被物质崇尚所摧残。

  九十年代名利的出现也教会了我轻狂,到什么程度?不自重、自不量力、自以为是。无视了比你能力更强的人的存在,这就是狂。

  我说过我不爱交朋友,其实不然。只是交往方式不同,我不会跟别人甜如蜜,也不会让别人跟我甜如蜜。我觉得人真是掏心窝子的时候,就离分开不远了。有时候有朋友跟我说太多他自己的东西,我会制止他。

  一、这个跟我没关系,对我来讲是没有用的;二、掌握对方太多的东西,会产生一种“悬空”的情绪,永远在两人之间罩着,你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我了,好似肺腑。这种距离不会产生多少美感,到头来只落得个“不在乎”。

  走到现在,我并没有觉得它是最好的方式,只是我接触社会的一个最好的方式,可能别人觉得厮守在一起很美好,很快乐,其实也不错。

  谈谈工作,我的运气不错。愈发觉得自己没什么不得了,老天不给机会,到现在也什么都不是。这是一个机会主义色彩很重的行业,有时光拿能力说不了话。看看现在这个行业很多现象就明白了。这个年代是只求结果的年代。

  都说男人最重要就是责任,我理解责任基础首先就是“不欠”。于国——祖国培育了我,所以要努力做到遵纪守法,国家需要我的时候我要尽义务和责任,因为我爱这个国家;于家——父母养育了我,要尽孝让老人为你而欣慰;于妻——要尽力维护这个家庭的利益;于子——因有你这父亲而骄傲;于友——因有你这个朋友而快乐;于人——因为你的存在而有益。这就是我理解的——知恩图报。尽管努力了,还是欠得太多。如果有能力当然如果能为社会做出更大贡献,能为他人做点什么更高尚。

  我说过三五年可能会退出。活到老演到老,我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观众已经看了二三十年了,还不烦你这张脸,这是很难的。留个念想吧,给人留一个念想可能还好一点。潜下心来自己看点书,再学点别的东西,进入一个平静的状态。我们这个行业一旦走进去,想平静很难。昨天同行朋友给我发信息:是不是又在挣奶粉钱呢?我回个信息:今年不入你们娱乐圈——我庆幸有可进可出的弹力。

  在行业里我是属于一猛子扎进去再出来的人,这几年一直是这样进进出出。我是跳水运动员,不是游泳运动员,跳水是入水即出,游泳可就得一直泡在水里了。

  名利这个包袱,有点重!这么说有点儿得便宜卖乖的嫌疑:但没有背过的人很难体会,有一些人背了一辈子。我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其实这包袱还是可以放下的,它带来的并不完全是美好,权衡之后,就能做出选择了。

  我有一句要说的话,拍《手机》说我拿790万,电视台这些美丽的主持人们、编辑们很可怜。她们是被骗者,然后又去骗别人。现在有些媒体的主旋律就是小报文化,“据说”这两个字,好像是免罪金牌,冠以这两个字就可以公然放在媒体上。一条编造出来的新闻可以在任何中等以上的报纸上报道。

  “谎言”是文化上一个特别大的暗算,我们经常在生活当中听到这样的话:我实话告诉你,说心里话,说白了吧,我跟你老实说吧,我一点不骗你,我们有多少这样的“真诚惯语”,就有多少谎话产生。好容易说一句实话,而且这句实话还不一定是实话,你一生当中有多少时间说的是实话?骗一个人也就算了,活该他倒霉!如果谎言在社会上呢?

  现如今,很多人的生存观完全变了。过去伤害别人觉得自己挺对不住别人的,觉得羞愧;后来伤害不伤害无所谓了,现在,伤害完了还觉得有理,我该伤害你。

  我今天戴着墨镜来了,就是要告诉你,其实每个人可以示众的部分不要那么多,不要再释放偷窥这种恶,这个恶适可而止。

  有三十岁的朋友告诉我,他活得很焦虑。社会走得太深,你就会焦虑。能对生活多控制一点,焦虑就会少一点。

  一天到晚在饭桌上跟人吃饭说话—说的话跟自己毫无关系,说的都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好消息、坏消息、真消息、假消息都得搁进去——你就是垃圾桶,你盛也得盛,不盛也得盛。搁这么多垃圾,怎么可能不焦虑?

  朋友往往会问:你在家都干嘛?我说什么都没干,发呆呢。

  我认为发呆是最放松的事。尝试把自己脑袋放空,哪怕只有几分钟,其实也挺幸福的。

  人生大部分是空白,人忍受不了空白就要往里边填东西,给自己加载。其实最好的事儿就是跟好朋友一起发呆。有一起发呆的瞬间,说明关系是多么放松。

  我们常常在与人接触时让自己撑着,都是怕话掉地上,话接话,赶快接起来,太累。

  而且焦虑感很大一部分来自不自由。我觉得很多人达到“自由”的状态是在“无能期”:退休了,社会不需要你了,年轻人不需要你了,孩子不需要你了,有人认为这是自由,其实那不叫自由。自由不是被抛弃,而是放弃。

  我曾经在西北一个庙门口看到一幅对联:“在高处立,着平处坐,向阔处行;存上等心,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我一直在体会着它。“在高处立”是说可以站得很高看问题;“着平处坐”,踏踏实实,平等对人;“向阔处行”,就是说心胸要开阔,做事要变通,别走死胡同;存上等心,就是存善良的心,要自律;结中等缘,就是不拒人千里之外,也不零距离接触,中庸;“享下等福”,就是说要能吃苦。

  这是一个很难达到的境界。

  行而正难,思无邪难上加难。

  现在让我了如指掌的是我的家。家一定得干净利索,桌子上摆的东西歪了,我就一定要扶正。我喜欢收拾家,这是一种心境,收拾完特干净,会觉得很舒服。我觉得男人最大的时尚就是多在家待一待。其实把所有该回家的人都召回家,这个社会就会安定许多。现在有多少不回家的人,不是因为事业,而是在酒桌上,歌厅里。如果晚上每个家庭的灯都亮了,也是一种时尚。

  我的孩子不用管,学习也还行,她有一个很好的心态,有点像她妈,比我强。不过看什么事了,有时还是不放心。前两年有一次,她跟我说要和朋友去红螺寺玩,我当时觉得她说话有些紧张,我吃完饭一琢磨,不对,肯定不是和朋友出去,十有八九是谈了男朋友出去玩的。我不放心,得看看怎么回事。我就开车追踪。没想到在红螺寺的路口她走错路了,一掉头回来,正好和我擦肩而过——还是那个男孩先发现我的。女儿很气愤,就给她妈打电话,声讨我。

  其实她瞒着我也是可以理解的,可能她觉得这段感情还八字没一撇呢,没到通知我的时候。我那时就跟她说,去山里有些远了,在城里怎么玩都行,当爹的只能说这样的话了。

  后来他们分手了,估计是我把那男孩吓跑了?

  我太太对这样的事,比我心宽。怎么形容她?一句话:非同凡响。最可贵的是,挺真实的。她也是个自省的人,从不会伤人。平时语言也不多,你也看不见她和谁红脸。有一些事发生在别人家,可能就是惊天动地了,到我们家好像根本没发生一样,这就是宠辱不惊。

  我太太的工作就是管好女儿,照顾好家里的老人。其他所有事都是交给我,装修房子她就不管,一直到我把筷子准备好。

  我们家现在有多少钱,我都不知道,这些我不管,她也挺迷糊。我俩都不是理财的人,但是她或许比我清楚一点,我是根本不知道。

  我不太花钱,我要是手里有五千块钱,这五千块钱能在兜里搁三个月。我太太比我要节俭许多,她去的基本上都是打折的地方,这可能也是个乐趣。

  我有时跟她说,便宜的东西,确实有时不经用,你五块钱的一件衣服可能穿五年,你买两块五的衣服可能就穿一年。哪个节约呢?但她也不是抠门,她是针对自己而已。

  我是风筝,我太太是那个牵线的人,我飞得再高,还是在她手里。

  我家是一个特别安静的地方,很少大声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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