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去加拿大留学 程序员转行当警察
我叫姜杉,在加拿大当警察的华人。二十年前,我从计算机专业毕业,先去私企当了两年程序员,后来转行做了警察。这份工作很有意思,也带给过我很强的职业价值感,那身制服一穿上就感觉特别酷,特别神圣。每次在路上开车巡逻的时候,我经常能碰到一些小孩主动停下来打招呼。
即便随身带枪,我们的工作也不像影视剧那样总是枪林弹雨。一线巡警、社区联络、刑案侦查我都做过。上街抓毒贩、处理各种事故现场,准备好吃的带小朋友参观警局,偶尔还得在法庭上接受嫌疑人律师的质问......
我和老婆儿子的照片。
和那些从小立志当警察的孩子不一样,我以前从没想过长大要当警察,家里也没有任何人在公安系统工作。来加拿大之前,我们一家人都生活在湖北武汉。
我父母是搞农业作物研究的知识分子,上世纪90年代,他们去了美国做访问学者,之后到加拿大定居。所以出国这件事并不是我自己规划的,1996年我刚结束高三课程不久,我就在家里的安排下登上了出国的航班。
来的时候也是稀里糊涂的,语言啊、了解学校啊,这些准备都没做,有种人生需要再造的感觉。为了跟上当地学生的节奏,我又读了两年高中,毕业申请大学的时候,父母和我都偏向于选IT专业。
一方面是因为中国学生数学比较扎实,IT对英文的要求也稍微低一些。另一方面是那时候已经能感受到这行的火爆程度。加拿大有北电、黑莓等好几家高科技公司,在全世界声势都很大。学IT将来薪资肯定不用说,至少会比其他行业高一截。
1998年,我申请上了渥太华大学的计算机工程系。其实我在学校一直不算好学生,属于不挂科就行的那种,也没怎么琢磨过是不是真的喜欢程序员这个职业。好在我们学校地理位置比较好,相比其他城市,首都的联邦政府工作机会比私企还多,于是我就申请了带薪实习项目,想体验一下程序员工作到底怎么样。
大一暑假,我拿到了加拿大司法部IT部门的实习offer。上班头一天,我特意穿得西装革履,到那一看发现搞IT的这帮人穿得都挺休闲,第二天我又换了一条破洞牛仔裤去,结果闹了笑话,领导提醒我不能这么穿,还是得稍微正式一点。
那几个月,我就只负责在一个很小的数据库里提取和修改数据,都是些很基础的工作。以至于我很为实习报告发愁,感觉在报告上花的心思都比在工作中都多,看的人估计也会觉得无聊。
虽然我当时只是实习生,工资还是不能少的。政府部门给实习生开的时薪是20加元,换算成人民币就是一小时100块出头,我自己平时做饭的话,一个月生活费大概也才300加元,实习两天就能挣一个月生活费。在私企实习的同学时薪比我还要多几加元。相比私企,政府部门做事更规范,同事关系也更融洽一些,对不同种族的人更尊重,所以我后来几次实习都是在政府部门。
按照我的实习经历,毕业后去政府部门原本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我当时的女朋友,也就是现在的太太去了多伦多,我也面临着换城市的选择。离开联邦政府所在地,政府部门的工作就不那么好找了。那段时间参加校园招聘会的时候,我第一次遇上了警察局招聘。
和私企一样,警察局也在招聘会上摆了个摊位,现场有警员在招呼大家,认真做介绍。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招人范围很广,各行各业的人都要。比如你之前是干汽修的,做警察之后就可以做偷车、违规改车这方面的调查;如果你有银行工作经历,那很适合去查金融诈骗类的案子。
我是做IT的,这个技能很被看重,处理诈骗、高科技网络犯罪这些都能用到。而且进警察局之后不是一直待在某个岗位上,调换岗位的机会很多,这一点也特别吸引我。
这么一对比,我就觉得做程序员有点没意思了。编程需要处理一些很细节的东西,属于我能做,但做起来可能比较伤脑细胞,说白了就是无聊,不如做警察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但警察局挺难进的,申请下来快的话半年,慢的话一两年都有可能,我刚毕业不可能啥都不做就干等着。考虑到有工作经验更吃香,我决定先找一份程序员岗位,同时准备警察申请。
2002年我大学毕业,不巧赶上互联网泡沫,工作不是很好找,没能去所谓的“大厂”,最后进了一家规模一般的软件公司,负责用C和C++语言给客户开发财务会计软件。作为新员工,我的工资不算高,第一年拿了四五万加币,相当于人民币20万左右。好在公司管理不是那么严,只要把工作做完,老板才不管你是几点来几点走的。为了锻炼体能考警察,我每天早上都去跑步,跑完再来公司写代码。
上班之余,我还在忙着走警察的申请流程。加拿大警察的申请门槛不高,只要没有犯罪记录,视力、体能过关,有高中及以上学历的就能申请。门槛低意味着申请人很多,筛选自然就比较严了。第一轮面试两个小时左右,考察对当地的了解程度,包括地理常识、人口分布、城市特点。第二轮面试三到四个小时,考察领导力、团队协作能力、问题解决能力等等。
面试官会让你列举过去做的事,问得非常详细,哪些人参加了这个事情,他们的联系方式是什么。第三轮是心理测试,接着还有体检和家访。最后要我提供过去十年的居住地址和证明人,我是1996年到加拿大来的,往回数十年还在国内。我把国内派出所民警、学校老师的联系方式都留了,也不知道他们联系过没有。
从2003年开始走申请流程,我先后试了多伦多警察局、约克郡警察局,可惜都没过。第三次我改申汉密尔顿警察局,这次终于通过了。新警察入职后要先在警校培训4个月,主要学三个方面的内容:法律、射击和驾驶。前两项就不用说了,开车也有必要重新学?没错,学完我才知道开警车和开私家车完全不一样。
最大的区别在心态上。警校希望给我们培养出“owntheroad”(这条路是你的)的意识,就是你得控制这条路。比如在路上正常掉头需要最少三步来换方向,开警车遇到紧急情况就可以采取两点调头,直接倒车再转弯,这样调头更迅速,但对其他车的影响也会更大。开警车和开私家车,就跟穿警服和穿便服一样,身份和心态都需要转换,这都是新警察需要去适应的。
由于国情不同,加拿大警察大部分都配枪,我们在警校培训了射击技能,主要考察拔枪速度和命中率,正式工作后每年都要参加考核。很多警察平时就挺爱玩枪,不过我对这个东西没兴趣,完全就当作一项工作任务去做。
曾经有位警校教员跟我们说过一句话,他说你一枪把人打死都可以,只要能说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将来你一定会在法庭上被质问:当时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你看到了什么?你是怎么想的?
教员总是强调“慢一点”,“时间是我们的朋友”。有个词叫隧道视野(tunnelvision),意思是说只盯着那个目标,其他什么也不想了,一心想把车追到,把嫌疑人拦下来,顾不上考虑路上还有那么多行人,那么多社会车辆。这其实非常危险,一不小心撞到人,最后大部分都是警察负责任。新手警察尤其容易犯这样的错误,所以刚上班一定要老警察带着。
2005年从警校毕业后,我们这批菜鸟就跟着老警察上路了。手铐、警棍、手枪、电击枪、辣椒水,出发前这些装备一样都不能少。第一次穿全副武装的制服上街,感觉还是挺神圣的,就跟电影里拍的那种很酷的感觉差不多,没想到我的自信心很快就受到了一次打击。
我的第一位师傅年纪稍微大点,工作上很有经验。有次大清早6点钟,报案中心说银行取款机有两个人正在用假卡取钱,让我们过去抓现行。其中一个人见了我们乖乖把手举起来,另一个扭头就跑。
我没追多久就把跑的那个抓住了,本来还挺高兴,师傅紧接着问了一个问题,他说你追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对方扔东西。我仔细想了一圈,还真没注意。师傅让我沿刚才追的路重新检查一遍,果不其然,我找到了一大堆假卡,如果不是师傅提醒了一嘴,这些关键证据就会被我错过。
除了经验不足,我还面临文化差异给工作带来的困难。有次一个受害者报警说被人捅了一刀,我到现场后救护人员正在给他包扎,赶紧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嫌疑人还在不在现场。受害人说了个名字,接着又说了一句“Ihadbeefwithhimfewmonthsago.”
这应该是一条很重要的信息,当时周围站了一圈人,感觉大家都听懂了,就我没懂。beef最常见的意思是什么?是牛肉,难道受害人在说几个月前跟行凶者吃过牛肉?如果是现在,我肯定会追问到底什么意思。但当时我刚入行,感觉其他人都懂了,就没好意思追问。后来我偷偷问别人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之前有过节”。
警察工作对语言的要求算挺高的,一些黑话、俚语和年轻人用的流行词汇,不是一天两天光靠背单词就可以掌握的,他们为什么这么说,背景是什么,这些对查案子都比较重要。反过来,当案子涉及到中文和中国文化的时候,我就更有优势,完全可以用中文来交流。
跟师傅上路大概半年之后,我有了参与正式排班出警的资格。一线警员的班次是上四休四,要连上两个白班和两个夜班,每个班都是12个小时,从早六点到晚六点,或者晚六点到早六点。早上不忙的话,我们一般先去办公室喝杯咖啡提提神,跟同事聊聊天,办公室的事情处理差不多了再出去巡逻。
国内分交警、刑警、民警,这边警察各项执法权都有,既处理交通案子也处理刑事案。现场处理不了的案子,再送到刑侦部门进一步调查。早上我们就先写点交通罚单,等着报案中心转过来指令。每个警察都有自己的管片,报案中心会根据案发时你的位置分配任务,打架、偷东西、恐吓、诈骗,所有这些事都要处理。
跟美国一样,加拿大也可以合法持枪,时不时会有一些随机杀人的枪杀案,但不像美国那么严重。至少我一次也没经历过枪战现场,也没遇到过需要对嫌疑人开枪的情况。说起来可能也是比较幸运,因为加拿大几乎每年都有警察被枪击殉职的报道,其中包括像我一样的华裔警察。入职以来,我参加过不止一次追悼会,我其实非常不想参加这种活动,每次心里都挺不舒服的。
2014年,我在干了9年一线巡逻后,工作调动到了社区联络方向。这个岗位见到的人比较广,需要跟社区领袖、政客以及商会人士等等建立联系。社区里举办任何大型活动我也要对安全负责。
比如大型节日要封路,我要考虑万一有人开车闯进来在里面撞人,有没有预案?会不会有踩踏事件发生?就像不久前韩国梨泰院那样。我跟宗教团体也要保持联系,比如寺庙里举行活动,在什么地方,有多少房间,建筑图纸这些我们都要备案。万一有突发事件,最起码不会两眼一抹黑。
那几年我还经常要参与举办面向公众的活动,比如在船只信息日邀请居民到水警船上参观,在警局开放日邀请居民来参观警局,跟警员面对面交流,带他们坐警车、观看犯罪现场调查的演示。
为了吸引居民尤其是小孩子参加,这些活动都配了免费的烧烤和冰淇淋之类的点心,有时候还要准备午餐和表演活动。做一线久了容易养成职业病,把人想得比较坏,朋友跟你说了一件事情,你都会想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做社区联络正好可以帮我纠正一下。
2018年,我又转去了现在所在的刑侦部门,负责调查从一线同事手里接过来的案子。做刑侦之后,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在加拿大做警察,一定要有自我记录的意识。什么时间做了什么动作,为什么这么做,做了之后效果怎么样,你都要能够说得清清楚楚。
今年年初,我就上庭作了一次证,被辩方律师前前后后连着问了三个半小时。那是一件贩毒案,我们盯上了一个犯罪团伙的制毒窝点,眼看着嫌疑人进窝点之后带了个大包出来。我在路上把他拦了下来,找到包里的毒品,把人也抓了。
说起来是挺简单的一个案子,但警察剥夺一个公民的自由是件很严肃的事情。按照规定,我需要如实告知他被抓的原因,询问他有没有想联系的律师。这哥们当时就要求跟他朋友打个电话,请朋友帮忙选个律师。
这个诉求看着不大,但风险挺大的。我们正盯着窝点收集证据呢,如果还有其他嫌疑人知道警方已经行动,很可能销毁证据逃跑。我拒绝了这个请求,告诉他只能跟律师打电话,警方可以提供各种各样的律师。后来在法庭上,辩方律师就拿这个细节质疑警方,说我没有尊重嫌疑人的权利。
遇上这种事就很无奈,按照律师的标准,除非我什么都不做,但凡做事,肯定可以挑出毛病。警察在不到一秒钟之内做的决定,却要被很多人用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来分析,还要上法庭讨论。这都是警察工作压力的一部分。
把事情事无巨细全都写下来,就是警察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文字工作至少会占我一半的精力。别看电影里的外国警察一个个在外面挺逍遥自在的,实际上不管做过什么事,都要在小本上记下来,后期再写成报告,要随时准备好为自己的行为辩护。
我们每个人都有专门编号的笔记本,由专门的文职人员保管,哪天发给你的,哪天交上去的都有记录。那天天气是什么,有谁在场,都要求写得清清楚楚。写错了还不能涂掉,只能划掉重写,要能看清楚之前写错的内容是什么。每个单词之间不能有空格和空行,以防事后重补,这些笔记本要在警察局保存50年才能作废处理。
对市民群体,我们也在朝着更人性化的方向去调整。比如以前加拿大警察是叫policeforce(警察部队),现在所有警察局都叫自己policeservice(警察服务)。一个是执法,一个是搞服务的,就是要朝着店员服务顾客那样去包装自己。
我刚开始当警察的时候警车只有黑白配色,现在设计出了各种颜色,会让人感觉更亲民。很多现场工作也被转交由文职雇员来做,他们不配枪,给人的感觉会更加友好一些。
这些年我能坚持下来,并且享受这份工作,说到底也跟服务这两个字有关。我在工作中有很多帮助别人的机会,无论是路上有人车抛锚了去帮帮忙,或是给案件中的受害者提供一些帮助,大家都会真心实意地跟我说声谢谢,这比破了什么案、抓了什么犯人更让我自豪。反过来,遇上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我就会特别失落。
我曾经出警去过一次车祸现场,被撞的人的被卡在车里,伤得很厉害,我到的时候救护车还没到,只能先安慰伤者:“你等一等,救护车马上就来了,You'regoingtobefine(你会没事的)”。后来这个人被送去医院没多久去世了。我一直在反思,觉得最后跟他说的那几句话,实际上是骗了他。
还有一次也是交通事故,有位工人被卡车碾压去世了,现场很惨。我和同事去通知逝者家属的时候正是晚饭时间。一位女士开的门,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正在等他们的爸爸回来吃饭。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只能跟她说,抱歉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您的先生出了意外。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要我们说什么呢?节哀顺变吗?说出来轻飘飘的感觉。一想到这幺小的孩子没了爸爸我就非常难受,一秒钟都不忍多待,避开孩子跟大人通知完就离开了。
以前我一直想学摩托车,见了那么交通事故,我突然有一天就觉得摩托车没什么意思了。我自己也是两个孩子的爸爸,10岁以前,孩子们都挺喜欢我的警察身份,家里还买过一套巡逻队玩具,里面有巡逻车、巡逻机和巡逻船。我自己肯定是不后悔当警察的决定,但我不太想让孩子们以后也当警察。
抛开警察这层身份,我们家跟其他家庭没什么区别,就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我太太也是移民过来的武汉人,她是搞IT的,工资和我差不多。
加拿大这边有点平均主义,老师、消防员、警察、公务员、护士工资都大差不差,年薪大概10万、11万,相当于人民币五六十万,这都是可以查到的公共信息。去私企的话,可能要交到百分之三四十的税,再加上一些乱七八糟的钱,留到手也没多多少。
我周围的同事有挺多离婚的,不知道国内同行是不是这样。我猜可能跟加班有关系,有的案子比较紧急,或者有时候要跟踪嫌疑人,时间都不是我们能控制的,我大概有百分之二三十的工作日需要加班。不过很幸运,我和老婆关系一直很好,她帮我分担了很多家庭责任。所以一到假期,我都尽可能多陪陪孩子,冬天去滑雪、打冰球,夏天就去游泳、划船。
2019年疫情前,我和儿子回过一趟国,带他去逛了首都北京,还去黄山之类的自然景点转了转。平时我也会让孩子们学习中国传统文化,唐诗宋词、三国演义之类的,在家里跟他们都讲中文。等他们长大了,说不定中文比英文还重要。无论他们将来生活在哪里,从事什么工作,这份文化血脉都一直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