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那些老移民的“富日子”和“穷日子”
温哥华港湾(BCbay.com)专栏作者
猪头凯凯
有一天下班,我坐在公交车上,遇到了一位“熟人”,但是没有打招呼。
没打招呼的原因有两个——
一是因为,他一上车就睡着了。
二是因为,在他下车前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努力确认一件事——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他”?
因为这个人,从打扮、穿着、直到气质和神情,更像是一个“乞丐”,或者按照加拿大的叫法“Homeless(无家可归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如果坐在街头或者SKYTRAIN某一站入口的路边,应该会有不少人在他的身边放上硬币。
他的左侧面部和鬓角附近的头发、以及上衣位于左侧肩膀的部分区域,说明他下午应该做过类似于粉刷墙壁之类的工作——那些颜料的色彩、按照一个“扫描件”的影印效果,非常均匀地“印”在他身上的上述区域。
还好,在他鼻子和嘴巴的那片区域,是一个界限分明、十分干净的“梨形”区域——这说明他在粉刷时戴着比较专业的“呼吸面罩(Respirator)”。
而这个Respirator的印记,是他身上唯一不象Homeless的元素,甚至反而还可能暗示着他的高收入——因为公交车上那些穿着工作服装、背着工具包裹、身上的衣服布满各种磨损和颜色的“技术工人”(比如修房顶的、搞装修的等等),时薪都是非常高的。
真正让人把他和Homeless练习起来的,是浑身上下扑面而来的“破旧”和“疲惫”——
他是一位目测有五六十岁的老人——而根据我在加拿大对华人年龄估算“往往会少算十岁”的经验,他的年龄应该至少有六十多岁了。
他的鞋子是体力劳动必须的“铁头鞋”,鞋子最前面已经磨破、露着银光闪闪的铁头内衬——这不奇怪,铁头鞋不便宜而且常年不间断地穿,不但容易磨损、而且往往会被穿到“实在无法再穿”。
而鞋子旁边的裤脚,破的也有些“年头儿”了——不仔细看的话,基本上可以用一种“时尚”解释过去,但是仔细看的时候,会发现那是来自于真实繁重劳动破损,以及反复洗涤之后的掉色与污垢长期反复侵蚀之后的杂色结团。
他紧紧地抱着他的包——倒不是因为害怕这个包会丢,而是因为他一上车、几乎在坐下的同时,头就低下来靠在这个包上,睡着了。
所以,他紧紧抱着的,其实是他的“枕头”,以及在这个行驶的公交车上、难得的片刻安眠。
说到他的包,那可能已经算不上一个“包”——因为我见过很多商店门口那些推着超市购 物车的真正Homeless(无家可归者)们,随身带着的包似乎也比他身上这个都要“新”。
他的这个包,一些地方的拉锁和口袋已经破了,但是破的地方就那么张着口——唯一有一个破的地方可能扣子“咧开”得太大了,于是被系了一个看上去“已经坚守了很久”的手绢、作为最后的补救。
而他的疲惫“神色”,才是整幅画面里、最让人感到心疼的部分——
我们大概都有一种经验,成年人在进入深度睡眠的时候,脸色和平时白天时候是不大一样的,比如凌晨两三点起来上厕所的话,你会发现镜子里自己的脸色有些疲倦、苍白或者阴沉。
而这位老人,在落座即睡着之后,大概不到三分钟,整个脸色就进入了我刚才所说的“凌晨两三点”的状态——疲惫,黯淡。
看着他靠在自己背包上、半张着嘴的沉睡姿态,以及这番让人猜不到他到底有多疲惫的“神色”——我只觉得有些心疼。
“心疼”的原因,又回到了开头——因为他算是我的一个“熟人”,一个朋友的爸爸。
而就是因为我认识他,知道他的家庭状况,所以花了半天时间,都无法确定眼前这个老人就是我这位朋友的父亲。
因为这位老人,带上他的三个儿子,仅仅是房产就已经有五栋HOUSE(国人俗称“别墅”)——按照我朋友的说法,这可都是老人家几十年来自己在建筑行业(盖房子)摸爬滚打、后来带着孩子们一起摸爬滚打、最后孩子们受不了苦早已经纷纷转行之后、老人家自己继续摸爬滚打所辛苦“挣下”的家业。
而我偶尔遇见这位老人的那一两次机会里,见到的也完全是一位儿孙满堂、吃穿精致、神采奕奕、安享天伦状态之下的富家翁。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在公交车上,怎么也不敢认这就是我印象里那位“优哉游哉”的富家翁。
可是,这在加拿大、在温哥华,不正常吗——可以说,实在是太正常了。
不仅是他看上去这么辛苦“很正常”——而且是,象他一样如此富足、但仍然这么辛苦勤劳的人,在温哥华的华人里,也特别常见。
因为,移民来的时间越久,我发现身边这样勤劳致富、但是致富之后依然甘愿辛苦的老移民,就越多——
在这里打断一下——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房产信息比较公开的原因,相比于收入、职业等等个人信息,房产似乎是大家比较公开的话题,无论是作为谈论者还是本人,似乎都没有什么避讳的意思。所以本文中几次提及别人的房产状况,均来自大家(包括本人)十分随意的交流和提及,并非本人刻意打听或专心搜集。
我工作的工厂里,长期流行“加班”——因为厂里的中国工人们“爱加班”,而工厂似乎也愿意让大家加班。
“爱加班”的原因当然是时薪制之下、干的时间越多挣的钱也越多(当然,缴的税也越多),而且加班时间段的时薪是按照1.5倍计算的。
而工厂也不反对用“工人加班”的方式来代替“增加工人数量”,因为增加工人数量不仅代表着更多的福利等支出,而且在订单不多的时候反而是个负担。
开始的时候,我听到厂里一些“老”中国工人们常说,“加班好啊,省得我下班再去找第二份工了!”——开始听到这话的时候,我没有明白,因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去打第二份工。
因为据我所知,按照大家平时聊天来看,说这话的那些老工人们家里都“很”有房子、也很富裕。
直到后来,厂里订单没那么多、实在不需要加班了,很多老工人下班后走的反而更加“火急火燎”了,这时候才有人问我——“现在懂了吧,只要不加班,很多人就要去打第二份工了。”
有一天,我和一位下班后还要去打第二份工、自己已经有两三套HOUSE的广东籍老工人聊起来他们每天下班后在餐馆的兼职工作,他的一句话让我记了很久——
“这不稀奇啊,你知道咱们工厂下班以后,多少人和我一样马上接着要去做厨房吗?”
这些老工人的心路历程,以及在生活富足之后继续辛苦辛劳的心理原因,并不需要我去多说,我想很多移民都比我更清楚,我只是看着他们、经常恍惚于他们身上并存的关于“富日子和穷日子”的一种矛盾——
他们每天干的活,绝对像是穷人,穿着工作服、经常也要爬高上低、手挑肩扛……
而工作之余,除了日常的高质量生活,他们每年变着花样去休假的地方,又是满地球的阿拉斯加、澳洲、冰岛、南欧等等这些地方……
他们常年不仅希望总有“加班”,而且每当自己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多余时间的话,总会想尽办法再去多打一份工,给人感觉很缺钱……
而实际上,他们早就实现了在温哥华越来越让众多人艳羡的房产自由甚至是房产“冗余”,很多人其实仅凭收房租就早已不用出来工作……
远的不说,还是仅限于我们工厂里的华人老工人范围内,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一位“老兄”——他家里的无论房产还是经济状况都很优越、自己儿子拥有的饭店“之一”(注意这两个字)已经是许多世界政要去过的“当红”餐馆,而这位就过了退休的年龄(已近七十)的“老兄”居然还继续在我们工厂里继续工作。
而这,照例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以这个身家和年龄,常年在我们工厂下班后,还去打另一份同样也是八小时的Full-Time(全职)工作。
说实话,我理解不了他们已经不需要工作、却比我工作还要辛苦的“劲头”,但是我还是对这种“劲头”由衷地赞叹和钦佩——而恰恰是当我和他们偶尔谈起这些时,他们却又再次让我看到他们身上那份集“富日子和穷日子”于一身的矛盾。
比较有代表性的,是这样一个老移民的自嘲,从他的表情来看,绝不是“刻意谦虚”的那种虚伪,而更象是真切真挚的“自怜”——
“你说我们穷吧,我们又好像都很富,家里不止一栋大HOUSE住着、或者空着,每套现在都值几百万加币……”
“可是你说我们过的日子富吗?你看我们回一次广东,人家三天两头地下馆子,我们在加拿大一年到头除了喝早茶、平时谁舍得没事下馆子?”
“在广东的时候、亲戚带我们到卡拉OK,我们平时在加拿大就是上班回家睡觉,到卡拉OK跟傻子一样连点歌都不会,连人家才几岁大的小孙子都不如……你说我们富吗,可什么世面都没见过,平时过的都是穷日子。”
是的,这些老移民的感慨和“自知”,我也并不否认。
是的,他们缺少知识、甚至不懂时尚的风趣,可是他们在语言困难远比我们大、在选择远比如今小得多的时代里(互联网和很多行业都还不存在),大多数人谈不上用创意、点子、智慧、谋略去挣钱,只能凭着最原始的力气硬生生地“挣”、用一分一秒的时间去“攒”出一份份扎根安身、福荫儿女的家业——这,本身就是最艰难、最质朴、也非常值得敬佩的传奇人生。
是的,你也可以说,他们做的这一切,似乎是在“没得选”之下的唯一出路,更象是在命运“逼迫”之下“被动”走出的一条人生轨迹——但是我想说只要能把这条路走下来、走出来,就是真心的了不起。
因为所谓“把压力变成动力”从来都是说着容易、做起来很难。
很多时候,当我听着他们的手机里外放着《黄土高坡》和《上海滩》这样老得掉渣的歌曲,当我也承认他们身上也有一些我不喜欢的东西、很难说喜欢和他们每个人相处,但是同时我都会对他们曾经的勤奋、付出的勤苦、克服的难处、坚韧的坚持,抱以真实的敬佩。
他们的人生历程是十分美好和圆满的,一个个都如愿尝到了自己吃苦耐劳之下丰收的果实和耕耘的甜蜜,而这种苦尽甘来的轨迹也实在是人生的一种宽慰与成就——
当然,作为我这个“境界不到”的旁观者来说,依然看不懂的,还是他们身上永远集“富日子”和“穷日子”于一身的那种“矛盾”。
有的矛盾,似乎是时代和生活“烙”上去的,已经改不掉。
有的矛盾,似乎只是他们自己身上的惯性——即使已经富足无忧,仍然保持着令人可敬甚至可怕的勤劳。
这些“矛盾”,之所以在我看来是一种“矛盾”,是因为我无法理解他们的全部。
但是,“无法理解全部”,并不影响我向他们身上那些值得我钦佩的地方——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