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力量:发生在一个公交车站的加拿大式同化
温哥华港湾(BCbay.com)专栏作者
猪头凯凯
作为一个移民国家,加拿大每年有数十万计的新来者涌入——这看上去,是个很庞大的事情。
而这个庞大的数字,最终会变成一个个新来者,像新的细胞融入机体一样、落脚到某一条街道、某一间小商店、某一个加油站、某一栋住宅——这看上去,又是一桩一桩、很小的事情。
我每天早上坐公交车去上班的公交车站,只有方寸大小——每天早晨、也只有几乎常年固定的几副面孔。
好在,即使是最为细微、纤若毛发的一支毛细血管,也有整个社会的血液与精神在其中流淌而过、往来传递——接纳和迎接着每一个刚刚来到加拿大的“崭新细胞”。
在即将过去的2021年,在这里发生的两件不起眼的小故事,让我觉得值得让这个小小的车站带着一丁点骄傲、去迎接新的年份——
这两个故事很小,不过是“改变”了两个加拿大的“新来者”。
当然,看完这两个很小的故事,你也许可以感觉到一种宏大的力量——同时,也是一种润物无声的力量。
一、上半年:那个“眼里全是人”的黑人大叔
在2021年上半年的时候,这个车站迎来了一副新面孔,是一位黑人大叔——如果允许我省略几百字来详细解释的话,我可以根据我的经验和他身上的很多细节、判断他大概率是一位来自非洲或者南美的新移民。
由于这个车站并不是那些大的公交枢纽、所以每天在固定时间坐车的人几乎都成了“熟面孔”——偶尔有新面孔出现时,我们这些“老面孔”都会轻易地察觉。
而2021年上半年出现的这个新面孔,让人感觉到很有些“突兀”——因为他的到来,让整个车站都弥漫着一种焦虑。
其实我想说,“焦虑”这个东西,在移民之后的我身上,多多少少也一直都有——只不过,这位黑人大叔的焦虑似乎太容易被看出来、也实在太有感染力了。
每天,当我来到公交站的时候,还离着老远就能看到他那一双“眼白”格外显眼的眼睛,在天色并未大亮的黑暗里象小型探照灯一样四下张望。
他看上去,似乎总是有些紧张和心里“发虚”——他眼神里的 “发虚”、并不是心里有鬼或者做贼心虚那种“心里发虚”,而是类似于我小时候第一次站在人山人海的北京火车站、或者在学校联欢会后台抹上红脸蛋儿准备上场之前的那种心里没底和紧张。
而他的这种“焦虑”,直到公交车来的时候才真正得以宣泄和释放。
每当公交车到达,他都会用实在有些“离谱”或者“夸张”的架势、抢在所有人前面第一个上车——
要么是车刚停稳、他就自带着一副“错过这班车就会有一场灾难”的气场、紧张而夸张地带着“呼啸”的气场、第一个冲到车门前;
要么是,车还没停稳,他就贴着车身一只手扒着车门,跟着公交车一路小跑、直到车辆停稳——后来,他这个危险的方式被公交司机制止了(可能是英语不好,制止了好几次才生效)。
其实,他的神色和架势让我感到有些似曾相识——因为当我以前身在一些陌生的城市和环境里、在那些周围“全都是人”的地铁站或者火车站时,也曾经担心自己挤不上车、甚至无法挤进火车站。
可眼前的事实是——在这个车站上,只有几个人。而且哪怕是最后一个上车,车上也永远都有空着的座位。
但是没用,在他的眼神里,依然还是“诉说”着一种担心自己上不去车的恐慌——似乎在他的眼里,这个车站上“全都是人”。
连着几周,每天早晨他都以一种“春运”或是“逃生”的模式,在这个小车站上“成功”地抢着第一名上车,以一己之力把这个宁静了很多年的公交站、带入一种格外的热闹、或者说——格外的“焦虑”。
这让我们其他人心里稍微有些不舒服——因为他不管自己每天什么时候到达车站、别人是否比他先到,他都要确保自己第一个上车。
显然——这破坏了“规矩”。
特别是——看上去,他要在这个车站和大家长期“共存”下去。
二、下半年:那个“眼里没有人”的华人青年
似乎是一种有意的安排——上半年那位“眼里全是人”的黑人大叔之后,下半年的车站上来了一位“眼里没有人”的华人青年。
这个年轻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欢乐、无心、稍微有些邋遢。
他个子挺高,稍微有些胖胖的,似乎总有一只脚的鞋子没穿好,一只手里拿着平触屏板,一只手似乎还在整理着皮带,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边低头看着视频一边随着剧情咧着嘴笑,既不看人也不看路就朝着车站走了过来——
几天下来,他似乎永远都整理不利索的皮带和衣领、以及松松垮垮似乎总是被当成拖鞋踢啦着的鞋子,让我在某一天忽然想起中国很多被父母照顾得“太久”的独生子女。
至于为什么我说他“眼里没有人”——因为在他出现之后的前几个星期里,每天早晨他的眼镜都从未离开过平板电脑的屏幕。甚至包括随后的上车、刷卡、找个座位坐下,这一切动作,他也几乎都是用眼睛的余光完成的。
按理说,上述这一切都是他的个人事物,甚至不是很利索的穿戴细节,也可以用“不拘小节”去解释——这些都跟别人无关、也并无牵碍。
可问题是,他的另一个本领,让大家很不舒服。
也许由于他的眼里“所有人都不存在”,所以他永远都会心安理得若无其事地走到公交站牌下面——那是公交车停靠时车门的大致位置,一般也是公交车站“第一个上车”的符号性位置。
虽然大家不知道他是怎么只用余光就可以“精准”地绕开所有人、准确地占据第一个上车的“身位”——但是他每次走到那个位置时那种“这个位置就是我的”的气场,以及每次第一个走上车时的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和“其他人并不存在”的架势,确实让人们心里很难“舒服”。
他让大家不“舒服”的原因,和几个月前那个“眼里全是人”的黑人大叔一样——破坏了“规矩”。
三、我们举手之劳的“行动”
既然说到了规矩,那么就先说说在温哥华坐公交车的一般“规矩”——
如果是在Metrotown的Bus loop这样的公交枢纽(各种公交车的始发站)、而且人比较多的地方,那很简单、没什么说的——大家当然是按照顺序排好队形。
而象我们这个公交站,人不多,那么每个人来到车站的时候会大致留意一下谁比自己先到,然后等车来了之后、每个人会留心让那些比自己先到车站的人上车——这是个比较公认的规矩。
可是,先后出现的黑人大叔和华人青年,分别 “破坏”了规矩。
我没有和车站其他几位“老面孔”沟通过,但是我在心里是希望尽量维护“规矩”的——原因很简单,规矩是保护我们每个人的、也是宝贵的,我们需要珍惜。
当然,没有人会为了这件小事去“不惜一切”,但是如果是“举手之劳”的话——我还是愿意去采取一些行动的。
我并不知道其他的车站“老面孔”是否和我有同样的想法——但是,至少从后来的实际“行动”上看,我们似乎有着一些共识与默契。
虽然我不能确定大家后来的“行动”是否真的是在不约而同地“刻意”为之,但是“看上去”我们似乎在很“合拍”地为这两位新来者共同示范着“应该怎么做”——
首先,我们绝对不会去和新来者“争抢”第一个上车的机会、以及公交站牌下面那个上车的“第一身位”。那不仅意味着心情的付出,更重要的是——如果沦为“争抢”,那一切就直接失去原本的意义了。
第二,我们对“秩序”进行明确。比如,因为我们之间的熟悉和默契、而在之前已经被稍显模糊的上车顺序,会被我们通过清晰而安静的秩序再次“明确”出来。
第三,我们对“礼仪”进行强调。比如,以前我们之间会用眼神示意比自己先到的人上车,(甚至由于熟悉而并不太在意谁先谁后),而在2021年的几个月里,我们更多地会用更加容易被注意到的、礼貌的手势来代替眼神、示意让比自己先到的人先于自己上车。
我想说的是——这一切“行动”,并没有任何约定和刻意,因为我们似乎只是把以前一直默默遵守的秩序“表达”和“示范”出来,仅此而已。
四、最终的结果
简单来说,结局如下:
那个“眼里都是人”的黑人大叔,和“眼里没有人”的华人青年,都先后被成功改变。
唯一不同的是——前者用了大概两个月,后者用了一个月左右。
两个人后来的具体表现如下——
黑人大叔每天在等车的时候,会从容地站在车站上,偶尔会在和其他人目光“邂逅”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作为示意——车来了之后,他会按照自己应该的顺序、从容地走到车门前,慢慢走上车,偶尔还会和司机打个招呼。
华人青年会在低头看着视频走向车站的时候,刻意地抬眼扫一下车站上已经站着的人——然后走进车站小亭子里的某个角落、一边看视频一边等车。车来的时候,他会抬眼观察上车的其他人,找准自己的次序,然后十分自然地尾随着比他先到的人慢慢走向车门。
有时候,还能看到他们虽然已经走到了车门口,但是会停下来、伸手示意别人(比他们来得早的人)先上车。
尾声:文明,除了温情还要有捍卫
这,就是2021年,在一个小小的公交站上,在“不动声色”中发生的两个小故事。
故事很小,不用我过多地去评价和讲述道理。
我只想对这两个“新人”的融入,在欣慰之余,说上一句话——
文明,除了“温情”的一面、必须依靠“规矩”来保证它的存在与效力——当然,维护和捍卫“规矩”的过程,可以是文明的。
故事讲完了,只是我心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未知——
那些和我一起帮助这两个新人“改变”的几幅车站“老面孔”,他们从头到尾、究竟有没有和我一样,在意到了这一切,以及是否“有意”地在默契无声中、互相合作着完成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