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文化?(代序)
温哥华港湾(BCbay.com)专栏作者
刘云枫
给文化下个定义,很难;就算是下了,也不会令人满意。但,我还是冒昧地尝试一下,也不怕读者和专家笑话,鄙人以为:文化就是某一特定区域的人群,在相当长的历史周期中,逐步形成的相对稳定的生产、生活以及生殖方式之和。
不夸张地说,自从有了人,人类的所有社会活动,都是文化。西安半坡氏族,是文化;殷墟和甲骨文,是文化;秦始皇兵马俑是文化,长城紫禁城,也是文化。豆腐、丝绸、瓷器、茶饮,中药、推拿、针灸、拔罐,也是文化,社戏、皮影、脸谱,也是文化,星相、算命、占卜和巫术,又何尝不是一种文化呢?
宏观上,有欧洲文化、东亚文化、中国文化、日本文化、朝鲜文化,汉文化和儒家文化;依次而下,北方有北方的文化,南方有南方的文化;河南河北,山东山西,也是不同的亚文化。同在湖南,山区和湖区,也迥然不同。
山区也发洪水,但因为有高地可以躲避和储藏,于是,山区人的消费观,就不同于湖区。
微观言之,企业有企业的文化,大企业有大企业的文化,小企业有小企业的文化,国企的文化和民营企业,也大有不同。传统企业有传统企业的文化,互联网企业有互联网企业的文化。一个曾经在招商银行工作的IT男,跳槽到腾讯总部上班。上班第一天,他发现,在腾讯,是可以穿拖鞋和裤衩背心来的,但在招行,只能是西服领带黑皮鞋。
家风,是不是一种家族文化?书香世家、宰相门第、商贾巨富与贩夫走卒之家,能有一样的家风?再仔细一点儿,一个家族,创业之初代,和守业的第二代、第三代也有显著差异。何也?时过而境迁,第一代所面对的严酷环境,在第二代和第三代,已经成了花红酒绿的温柔之乡。大漠西风中长成的野草,和温室里的花朵,“文化”必然不同。
可见,文化几乎无所不包。
这就带来一个问题,文化比较,无论多么“全面”的努力,结果都是片面的,甚至是沧海一粟。不是一般的片面,而是全方位的片面:时间是片段的,空间是零星的,所依据的资料也是不完全的,观察的视角,也不是360度的。
比如,我写了一篇《饮食中的中西文化》,有一个网友留言,说:跟中国对比美食,有点搞笑,作者应该先把中国的各色菜品尝一下,不然这样臆断的观点可不好。
实际上,我根本没写食物,没写满汉全席,没写八大菜系,没写煎炒烹炸,对饮食之技术层面,我完全无知,我只是关注作为最基本的人类行为,“吃”背后之文化内涵,我并不关心中餐之色香味形,不关注酸甜苦辣。换言之,吃什么,不重要,怎么吃,才是重要的,也才是我关心的。
比如,为什么中国人是大锅饭,欧美是份饭;中国是方桌,欧美是圆桌;中国是一人买单,欧美人是AA制,这是我的观察视角,也是文化之所在。于是,就出现了拙文和网友留言之间的巨大反差:都在说文化,却是南辕北辙,根本没有交集。
对此,盲人摸象的寓言,可以一用:文化是一头大象,有人摸到了脚,就说脚;有人摸到了鼻子,就说鼻子;有人摸到了耳朵,就说耳朵。谁也没错,但,都只是文化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
也因为文化这头大象过于巨大了,没有一篇文章,甚至一部巨著,是可以全覆盖的。因此,本书每篇文章,以及全书,都仅是说了文化大象的局部、极少的局部。
著名文化学者罗威勒(A.Lawrence Lowell)说:我被赋予一项困难的工作,就是谈文化。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东西比文化更难捉摸。我们不能分析它,因为,他的成分无穷无尽;我们不能叙述它,因为,他没有固定的形状。我们想用文字来概括其范围,这正像要把空气抓在手里似的:除去不在手里,它无处不在。
即便是孤岛上的鲁滨逊,也带走了其所经历的文化;就像移民到北美大陆的清教徒,带去了旧大陆所有有价值的文化一样。在这个意义上,美国的文化史,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和古埃及,远早于其建国史。说美国历史只有两百多年,是指作为一个政治实体的国家历史,而不是文化史。
文化无所不在,也无时不在,像空气一样,弥漫在人类生活的全部时空。这种无所不包的特性,使得任何一种试图将其覆盖的定义,最终的结局,多是挂一漏万。言之其一,不及其余。殷海光先生在《中国文化的展望》一书中,列举了47种有代表性的关于文化的“经典”定义,但,没有一种定义,是殷先生全盘接受的;也没有一种定义,是文化定义的终极版本。
文化是多元的,是因比较而存在的。或许,我们应该放弃严密定义文化的企图,转而寻求文化的相对性——关注一种文化在与其他文化、或同一文化不同时期的比较中所呈现的特征。从文化比较中,发现文化的基本特征。
第一,文化的相对性。没有一种完美的文化,也没有一种文化一无是处。中国文化博大精深,但远非完美。既有唐诗宋词,足以骄矜于世。也有不少糟粕,令人难堪,比如小脚、太监、下跪和贞洁牌坊。此外,中国的科学思想,也不发达;在技术上,除去“四大发明”,给人类的贡献和泱泱大国的身份,不相符合。
西方文化,也是如此。欧美毫无疑问贡献了引领世界的科学、民主、工业革命,有苏格拉底、柏拉图、笛卡尔、培根、牛顿、爱因斯坦等一系列熠熠生辉的伟大人物,但,也有宗教裁判所、赎罪券、奴隶贸易与对殖民地的掠夺。
没有一种文化是完美的,但,绝不意味着文化之间没有优劣之分。以文化多元,而掩盖某种文化事实上的落后,是文化保守主义心态,是要不得的。就像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也没有一个人是完人,也绝不意味着人没有好坏之分,一样。
第二,文化的时间性。文化不是一成不变的化石,而是始终处于变动之中。只是,有的文化变化较慢,就让人误以为有恒定不变的文化,这是一种误解。例如,历史上,中国人聚餐,是一人买单的。可是,近年来,在北上广等大城市,在年轻白领中间,AA制也颇为盛行。
再者,孝,是中国自古以来的美德之一。然而,随着社会流动性加大,父母和孩子分居在不同的城市的情况,越来越多。尤其是,数以亿计的农名工,在城里打工,老人留守在农村。此时,当年迈的父母需要照顾时,农民工该如何处之?不是不该孝敬父母,而是做不到。
换言之,孝道,是与稳定、聚族而居的农业社会相适应的。当社会进入工业社会,人员流动如此频繁,两代人分居在不同地区的时候,是坚守孝道?还是应该发展出一种与工业社会相适应的文化,值得国人深思。
进而言之,历史上可用的,今天未必可用。过去好的,现在未必好。动辄说古代如何如何、古人如何如何的文化保守主义,是要不得的。从没有一种文化,自古就有;也没有一种文化现象,可以永恒不变。
第三,文化的空间性。南人乘船,北人骑马;南方种水稻,北方种小麦。中国人农耕,欧美人商业。爱斯基摩人住在雪屋里,游牧民族住蒙古包。吐鲁番的农民,为了灌溉葡萄园,修了坎儿井。没有坎儿井,就没有葡萄园,也就没有吐鲁番山谷里的绿洲。坎儿井,是吐鲁番维吾尔族人的工程奇迹和智慧结晶,吐鲁番境内,坎儿井的总长度约有5千多公里。
不过,坎儿井这种灌溉技术,仅适用于吐鲁番。要是离开吐鲁番,还修坎儿井,就是自找苦吃,毫无必要了。为什么?因为,吐鲁番地区十分干燥,日照强烈,要是明渠引水,蒸发量太大,不等到达葡萄园,水就晒干了!
第四,文化的一体性。关于文化,有一种非常流行的观点,是将文化截然分为: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两个层次,然后,说“东方文化是精神的,西方文化是物质的”,之所以有这种思潮,大概是近代,在与西方的较量中,发现中国技不如人,但,在精神上,我们还是有优势的。
事实上,任何一种人类物质成果,无不蕴含着丰富的智慧结晶。以教堂为例,宏伟壮丽的教堂,既是了不起的物质成就,同时,也是基督教、力学、美学的完美展现。能将教堂仅仅看作是物质的吗?
同理,紫禁城作为中国规模最大、等级最高的宫殿建筑,也绝不只是土木工程的杰出成就,而是物质与精神相融合的经典。紫禁城,体现了皇权的至高无上和儒家礼制,还有古代匠人高超的建筑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