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上的朋友们
三十年前毕业的老同学们前几天聚在一起, 他们发来的照片, 我看了很久。 在黄土高原上生活着的朋友们, 又一次浮上心头。
这些老同学, 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 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 有太多的轨迹交接在一起。 从生活中到精神上, 从现实世界到人生的理想, 我们这些朋友们, 见证了一个又一个时代变迁,一次又一次情感旅程。
从幼儿园开始,这些老同学们就在一起了。 听父辈的人讲,水电部第十一工程局在1950年代,当时在黄河上修建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是全中国的一件大事,三门峡市就是为了这个工程而设立的。 我们都出生在1970年前后, 建设三门峡大坝的辉煌景象在我们出生的时候已经不明显, 黄土高原上的这个小城市一如北方所有的小城市, 简单, 淳朴。几个星期之前, 同学聚会的群里很热闹, 大家纷纷忆旧, 互相打着招呼, 从天南海北来问好。 有一位同学转发了一篇散文,是作家冰心在1957年描述她第一次到三门峡参观的感受:
“ 我紧靠着车窗坐着,大地上是暖暖的春阴。整整半天时间,火车沿着黄土的原谷飞奔。土壁上嵌着的几个穹形窑洞门前,倚偎着一两树盛开的桃花,在轻阴的暮色中,特别显得醉人的红艳。零星小块的高高下下的麦田,绿茵茵地很嫩软,使人想伸出手去轻轻地摸抚。在天边的原谷之间,还不时闪出疏星般的淡白的灯火。”
淡淡的几句, 就勾勒出当年那一些浓浓的乡土情怀。我们这些朋友, 就是在那样的山山水水间长大,每一个沟沟坎坎, 都留有我们成长过程中的足迹。
朋友们最早的共同记忆, 应该就是托儿所和幼儿园了。工程局职工的孩子们, 都是从小就送到这里, 父母们去上班, 孩子们白天就在这里生活, 晚上被父母接回家。 直到今天, 我还清楚地记得幼儿园是青灰色的砖瓦平房组成的四合院。 旁边是陕县电影院, 街对面是一间供销社, 旁边是职工俱乐部,前面是局机关办公大楼,再转过街角就是单位的澡堂。 我从最小的小班开始,就在幼儿园里生活。 一间房里并排摆着小小的床铺, 小朋友们的小桌子,小椅子也整齐地摆在中间,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就坐在这些小椅子上。 夏天里吃饭的桌椅都会被搬到院子里,小朋友们都在外面吃中饭。 虽然那个时候没有人想要减肥, 可是印象里大家都不喜欢吃肥肉。 小碗里有一块肥肉, 我就偷偷地把它扔在地上, 用脚踩在上面前前后后踩几下, 和土地混合在一起, 不想让阿姨发现。 如果阿姨发现了, 就会批评说浪费粮食。 可是阿姨还是发现了,对小朋友的这些小淘气, 阿姨们是有办法的。 幼儿园的胡阿姨吃饭的时候就坐在我对面, 拿着一个馒头说把肥肉夹在馒头里吃,可香了。 我听了就把馒头掰开, 把肥肉片夹在里面, 咬了一口吃下去, 没有觉得香呀?回家以后我还告诉爸爸妈妈,说胡阿姨把肥肉夹在馒头里, 她说很香, 我吃了不觉得香。 爸爸妈妈都哈哈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胡阿姨还教我们唱歌。 一架黑色的立式钢琴就放在中班的教室里, 我还记得她每次打开琴盖, 弹钢琴伴奏, 教我们唱歌的时候, 我都对钢琴的黑白色键盘充满了好奇心。 我们有几位唱歌还不错的小朋友还排演节目, 唱歌, 跳舞, 中间有一个节目是“学毛选”, 服装是头上扎着白毛巾,身上穿着黑棉袄, 手里拿着一个小烟袋, 化妆成陕北农民, 跟着音乐走到舞台中央, 唱歌, 学习毛选。 每一次化妆, 都要画眉毛, 抹粉底, 画眼线, 涂口红, 胡阿姨还每次帮我画完妆之后, 用两个手指蘸着黑色的眉笔在我的鼻子上画出两道鼻线, 说这样更漂亮。
小朋友们的这些歌舞节目都排演很多次, 我们也经常到外面去演出, 有什么外宾来访,或是节庆纪念日,胡阿姨和其他几位老师就会带着我们到各个舞台上表演。 那音乐一响起来, 我们就踩着节拍走出去, 胡阿姨都会紧张地站在旁边的幕后, 用手时不时指挥一下。
一起参加这个节目表演的小朋友里面, 站在我旁边的,是一位男生叫“闫安”, 我现在也想不起来他的名字是“延安”还是“闫安”, 他和我一起扮成陕北农民学毛选, 演节目的还有其他几位小朋友。这个节目好像挺有名, 后来还专门有摄影师来幼儿园给我们拍照, 延安就站在我的旁边, 胡阿姨把我们排好队, 做好姿势, 特意叮嘱我们要保持表情,保持姿势,听着摄影师指挥。 我们的姿势是右手举着小烟袋, 眼睛向往地看着前方, 左手背在身后, 就是保持在舞台上唱歌时候的样子。 可是那个时候摄影师好慢, 我们摆好了姿势好久, 他还没有准备好, 我对摄影也特别好奇, 很想看看照相机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偷偷把眼睛斜着,从眼角里去喵摄影师。没想到, 刚把眼珠子斜过去, 摄影师就按了快门。 那一张黑白照片真有意思, 等到洗出来以后, 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我是领头的,站在最前方, 延安站在我旁边, 他按照安排好的样子, 眼神朝着右前方, 而我的姿势和动作都朝着右前方,眼睛却斜着, 在朝着镜头的方向偷看。 这张照片后来一直放在我家里, 很久很久。 延安家后来搬走了, 好像是搬到了陕西安康。 他现在生活在哪里?是不是也有这张照片,还记得当年那有趣的一幕吗?
我们有两所小学, 局一小和局二小。我被分在局一小。那个时候的小学生上学和放学, 都是从家里走到学校。 我上小学的第一天, 心里很害怕, 刚从幼儿园毕业, 不知道上学是怎么回事。 爸爸妈妈白天上班, 哥哥姐姐上中学,没有人送我。学校都是子弟学校,学校的老师们也都是爸爸妈妈的同事, 也都住在职工宿舍的大院里。局一小的陈昌惠老师家就住在我家旁边的大院里, 爸爸托陈老师第一天带我去上学。 我家住在当时叫“交际处”的一个大院子的院墙外面, 现在,那里是三门峡宾馆, 冰心的那篇散文里,就提到了当时的“交际处”, 灰色的砖墙围着的一个大院子, 里面有八棟灰砖两层小楼, 应该是当年修建三门峡大坝的时候接待来访者用的。 家里以前养过猫, 一只大灰猫, 后来跑丢了, 听妈妈说交际处的院子里就住着很多野猫,大灰猫应该是跑到外面生小猫去了。沿着和平路一直走过去, 十几分钟的路程吧,就到了局一小。 我还记得当时陈老师拉着我的手,她的女儿陈向荣也是那一天上学。那一天早晨的阳光很好, 那个时候没有空气污染, 我们走在和平路边的黄土路上, 迎着阳光, 路两边种植着挺拔的白杨树, 嫩绿色叶子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摆着。到今天, 我还能够感觉到当时走在马路边上, 空气吹拂过脸上时凉凉的那种感觉。
局一小的围墙是红砖砌的, 主教学楼是一栋两层的红砖楼, 开放式的走廊在后面对着操场, 操场上有圆形的跑道, 树立着爬竿用的黑色铁杆。 操场旁边好像还有一个地下防空洞的透气口,用灰色的圆形水泥矮墙围着,上面压着水泥板。 学校的大门口走手边是门房, 走进教学楼里, 我紧紧地跟着陈老师,心里特别害怕。 陈老师把我带到教师, 交给班主任老师, 老师帮我选好座位, 让我坐下来。 陈老师这时候走出去了, 我害怕的要命, 不知道该干什么。 后来是发书,语文书。 班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小朋友,大家都很紧张。 现在能想起来的, 是当时语文课的第一堂课,“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小学的记忆, 零零散散, 记得在操场上开运动会时的短跑比赛, 从一年级到五年级的每一年在那栋两层的红砖小楼里换一个教室,每天放学的时候按班级在学校的边门旁边排队,唱着歌走出学校各自回家, 在学校院墙的里面种蓖麻, 春天的时候和小朋友们一起去涧河边春游, 夏天的时候我听到老师们课间闲谈,隋老师在讲天气太热, 吃不下馒头,只是想吃面条,黄老师冬天里头上围着一条深红色的大围巾,小朋友们打架, 教语文课的王老师,杨晓东说他妈妈每一天他一回家就让他“吃馍,吃馍”, 英语课烦死人, 总是不及格, 每天写作业手指头都长出茧子了,痛苦的寒假作业,暑假作业, 全班大扫除, 擦窗户的时候, 女同学说不能用水擦,只能用旧报纸擦,张海迪, 不想写作业,装病在家,不想上学, 留级了, 又多上了一次五年级。
上了中学之后, 局中就是每一个人印象里的日日夜夜了。 每一天读书, 早晨起来晨跑, 吴会印教我骑单车, 和郝斌,黄永涛一起去游泳, 到朱立勇家去玩, 在潘予明家里听他妈妈讲怎么样用温水和面, 追女孩子, 偷偷带着同学们一起徒步走到大坝去春游, 沿着铁路走回来,回来后被冯老师骂了,陈忠跑到乡下过年,当地的习俗是不洗脸, 和黄敏一起升国旗,每天早晨听刘湘君拉手风琴《马刀舞曲》,郑艳丰在学校的走廊上开玩笑,让我买一头毛驴每天骑着来上学,我在操场上看到一个同学长得和陈俊一摸一样, 把他带到教室里,王峡平哈哈大笑,陈俊吓了一跳 …
太多太多的记忆一直深深地存留在脑海里, 我们带着这些黄土高原上的记忆从二十世纪走进二十一世纪, 从三门峡的山山水水之间走进祖国的四面八方,走进世界的各个地方, 我们带着这些记忆开始了自己的生活, 有了自己的家, 有了自己的孩子, 每一天, 在生活的海洋里前进着。 三十年的时光一转眼就过去了, 当年带着我离开三门峡火车站的那一趟列车, 至今仍然在心里行进着, 我知道这一条铁路是在全世界绕一个很大很大的湾,在日日夜夜和风风雨雨中不停地走, 把一路上的记忆都装进每一节车厢里, 最终会开进黄土高原上的那一座小小的火车站, 让我走下来。
当朋友们向我呼唤:下次聚会,你也回来吧;
当朋友们向我呼唤:再不回来,我们就老了;
当朋友们向我呼唤: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我的心,都碎了。
凭寄语,劝加餐,
桂花时节约重还。
分明小像沉香缕,
一片伤心欲画难。
生活在黄土高原上的朋友们,珍重!
作者:高飞,拉法尔水疗中心创始人,拉法尔水疗低密度排毒专利持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