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哥华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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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哥华港湾(BCbay.com)有奖征文稿件

作者:Helen He

       月是故乡明?没有啊,温哥华的月亮比上海的大。这是我在温哥华第一次看月圆的时候发现的。

  我每次看到温哥华的月亮都感动不已:啊,怎么那么大!别笑,真实的蠢话而已。身为文学系毕业的矫情女人,唐诗宋词里的月圆我只会背一首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而已。其他都想不起来了。中国人对着月亮抒情或者煽情的本领世界第一,唯苏先生这首很有后现代的“共享”概念,所以他很了不起。

  新搬到山上时,傍晚走路,可以清晰地听到一支钢琴乐曲透过几排树木流出来。竟然是《月亮代表我的心》(下文简称《月亮》)。这首歌是好听的,像巧克力好吃一样;但是也像我吃巧克力吃不多一样,这首曲子在温哥华的林间大道上听起来亲切而俗腻。一度令我以为是什么隐居的名人在这里乱弹琴打发日子。温哥华有很多这样隐藏的名人。糟糕的是,我天天走,它天天都奏一首曲子;并且它天天奏,仍然天天断断续续弹奏不完整。

  我对声音和嗅觉比较挑剔。这首破破烂烂的《月亮》天天在奏响,令我会在经过那里的时候不禁皱眉,加快步伐逃走。我知道传出这破烂《月亮》曲子的房间里有一个中国人,我也能猜想并编出各样的故事。但是它断断续续的声音实在叫我心烦,或者是说,抗拒。这古旧的曲子加上古旧的房子,一直使我认为那里有一个让人极度伤心的故事。

  我不喜欢伤心的事情,因为生活本身已经够艰难了,为什么还要去欣赏别人的伤心?对我来说,那时最伤心的事情就是忘记付物业费,被罚了五十大刀(Canadian Dollars)。对收入微薄的我来说,真是心伤到痛!正好业主大会要开,我报了名去参加,要好好发表点意见!其实我这种新开户头一开始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就坐在那里听。我眼睛四周骨碌碌转,满眼都是红头发绿眼睛的白人,哇啦啦说什么我也没十分注意。视线突然逮到一张亚洲脸!那是个亚洲老太太的脸,两只眼睛大大的,认真地往纸上记着什么。见我看着她,她朝我笑了笑。

  在会议进行到最后的提问或提议环节,我站起来说自己被莫名罚了五十刀,很心疼。有没有办法可以给我免了去。并没有人嘲笑我,主席让我下来找他,也许可以帮忙。散会之后我在收拾东西,亚洲老太太直接向我走过来,“嗨,你是中国人么?”她说的是很标准的加拿大英文。

  “是!”我很高兴她愿意跟我聊天。她笑起来蛮有感染力。在主席来跟我谈罚款之前的几分钟里,我得知她叫婉娜,基督徒,来自香港,退休前是做老师的,有一个女儿,是医生。我的半生不熟广东话自我介绍给了她很大的快乐,她笑个不停。交换了电话,下次再聊。

  第二周,婉娜打来电话约我去她家喝茶。门口的拖鞋数量表示,我并不是少有的访客,她朋友很多。她的房间也不是我想象那样整齐,但也不真的脏乱,就好像在告诉我主人的随意和任性。她笑说自己“理东西的方式与别人不同”。我注意到她的客厅有一架老钢琴,老得比她还老,得有一百岁以上。当然,我也没好意思问她岁数。

  铁观音,很好的茶。杯子却不是喝铁观音用的,而是普通的美式茶杯。不华丽,没有任何的炫耀;干净,表达着主人的诚意;齿颊留香的茶,令说出的话也格外香淳。老太太指着桌上的花问我:”好看吗?我种的。“ 说罢像个小朋友一样得意地昂了昂头。

  环顾四周,有一些图画,却没有照片。没有年轻时的,没有现在的,没有家人的,也没有女儿的。一张都没有。老钢琴已经叫我疑惑在心,没照片,更叫我觉得我是闯入了那个破烂《月亮》的源头。

  我望着那架钢琴问她:“你弹钢琴么?”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会。以前学过一些,都快忘光啦!” 还好,看来《月亮》不是她。

  我好奇: “你女儿常回来吗?”

  “她在南加州,做医生又要管两个孩子 ,夫妻两个很忙的。我叫她不要来烦我,我自己好多事情要做,没功夫理她。嘿嘿。” 说完拿出IPad来给我看。原来她写了两本关于教育方面的书,还在写另一本。

  她五十多岁学会了开飞机!七十岁那年再进了大学,学了一年西班牙文,然后游历了欧洲和南美洲!她不喜欢拍照,每个地方都只是拍了有限的一些风景照,所以也没写什么游记之类的书。她跟我说:“现在手指点一点,在网上哪里都睇得到,亲身去只是为了自己的体验,而这种体验是没办法分享的,只属于每一个个体,好像上帝与人的关系,别人无法体会。” 我同意。

  我们的谈话变得深入了,尽管我操着不流利的粤语和英文,她讲着不道地的普通话。我们讲述各自生命中的恩典,赞美和感恩。

  我壮着胆子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是一个人生活吗?”

  她瞪大眼睛,举着手左右晃了一圈,指着周围反问:“你以为呢?!”

  我只好说“对不起。”

  她说:“我呀,年轻的时候好靓的,好多人追咯!不过现在也不是没人追哦!”没说完自己先咯咯笑了。“我三十多岁的时候离婚了,因为合不来。”

  我告诉她我也是。她“嗯”了一声后看了我两秒钟,说:“你有点像我哦。那天看你在业主会议上讲话的样子,好像一只进攻的猫。哈哈!” 通常单亲妈妈会有这个状态,我知道。

  “我年轻时从西门飞莎大学毕业,回去教书,移民以前在香港做小学校长的。”怪不得她英文这么好。“在香港我就离了婚。”她继续说,“然后一直单身。”

  “是为了女儿而单身么?”我问。

  “嗯——不是。我好想说是,因为这样听上去高尚一点点哈哈哈!我是找不到我喜欢的人。可能是因为心里有过一个人,谁都比不上他的缘故。”我有点惊讶婉娜的坦白和直接。通常第一次聊天的人不会聊到这种程度。

  “对不起,我可能吓到你了。哈哈,可是,没什么关系吧?我已经很老了,说与不说都随我,也没什么秘密需要保留。”她说完,就跟个孩子恶作剧一般地笑。

  “不,谢谢你告诉我。那你为什么不找那个人呢?他不喜欢你么?”我其实自己想寻找类似的答案。婉娜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他很喜欢我。可是我们不能在一起。他有太太。”我疑惑了,看着她说不出话来。“他也不能离婚,因为太太身体有病。而且,婚姻是一个承诺,照顾好自己年少时结发的太太是应份。”我突然穿越 去了十九世纪,眼前的老太太似乎穿上了简 ∙ 爱的衣裙。

  讲起那人,老太太并无半点伤感,眼中一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与那人一直是朋友。他高大英俊,非常有才华,事业有成。美中不足是太太生病,他就一直照顾。老太太当年离婚,承受了周围相当大的压力,却只有这位朋友撑她。在她心里,他是一个美好的人,她尊重、欣赏他。她有时觉得他是她的“诺亚”(圣经人名,安慰的意思)。有一次他轻轻吻了她一下,从此两人便再没见面。那一边,他不敢再见她,盼望她另得良人;这一边,她不愿意破坏他的完美。于是几年后她移民走人,就这样在人世间永隔。这与小说的完美结局不一样,因为老太太现在已经至少九十岁了!

  我像是被针戳了心。老太太的讲述温和平缓,时时还跟我得瑟一下,我却失去内心的安宁。我问:“那,他还在吗?”老太太很敏锐,一句话叫我立刻平安了:“唔紧要啊,我们都将在主的乐园里相见,到时我们如同天使,不事嫁娶,永远同在。几好?” 她甚至不在乎去知道他还在不在世间。

  我没再问,但确定了那首《月亮》就是婉娜的。

  她说不会弹琴也是真的,毕竟,就一首曲子还弹不成,谁也不会称自己“会弹”。她之所以一直弹,是因为那是她的情感从来没有褪色,新鲜如今天刚摘下的花朵。她之所以一直弹不好,是因为她真的不会弹琴,而且手指不灵活了——与悲伤无关。

  婉娜的日子并没有在离开香港时死去,反而过得非常鲜活,一直到如今。我相信她流过不少眼泪,但是上帝爱她。上帝恨恶罪,但允许人有感情。感情控制得好,是佳话;控制失败,变混账。

  人面对诱惑时,不要挑战自己,逃得越快越好。而温哥华是一个如此美丽的“逃城”(《圣经》中的一个地方,可以免去一些情有可原的罪)。在这里,很多抽刀断水的故事借着太平洋水流环绕着地球,你想它消散,或是盼它不散,都由你。毕竟,人生不是只有爱情的。

  婉娜的《月亮》叫我突然觉得温哥华的月亮有种圣洁的光芒,叫我既伤感,又安慰。看看,我也会对着月亮发痴了。

  傍晚林间的那首《月亮》如今还在弹奏,终有一天会停止。

  停止的那一天,是应当为她欢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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