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我就是你的父亲
温哥华港湾(BCbay.com)有奖征文稿件
作者:王小麦
的确,我就是你的父亲。
多年后的某天,你或许会看到这些文字,并感到费解,我想,这不单纯是因为语言上的障碍,同时也因为你爸现在的精神状态。我刚吃了头疼片儿,觉得自己正活在树上,却心系大地,并固执地认为在不久的将来我就会写出一部有意思的小说,然后就可以联系温哥华地区的各大华人超市,以便用批发价格买下它们最畅销的副食品,与我的文字捆绑赠送,以保证这些古怪思想和经历能广为流传,这其中也包括你的出现。
你出生前,我和你妈有过一次失败的尝试。据Burnaby那家超声波检查站的护士说,那粒种子在前三个月里悄然消失了,至于原因谁也不知道。总之,这事令人沮丧,不知何故,很多相关细节我都记不起了,现在仅是对那时候你妈趴在我肩头的情景还留有一些模糊的印象,那感觉很像是一列呜咽的列车,一节一节地冲入我的心里。
你出生的前一天,你妈早上11点多破了羊水,我们联系了医院,但电话对面那个讲英语的人很淡定:“破水后24小时,婴儿才有感染的危险。”她还说,所以一切都为时尚早,我们应该耐心守候,直待到你妈疼得言语不清,再跟他们联系。
晚上12点多的时候,你妈感到宫缩疼痛难忍,我一想到要和她这样整晚共处一室,就觉得是时候再跟医院联系一下了。值班的助产士声音慵懒,她重复了那些似是而非的废话。我说,无论如何,我现在就带我老婆去医院。
天很冷,路空旷,整条96号大街上连只鸟都看不见,车开在路面上稍有颠簸,你妈就会愤怒地嚎叫两声。凌晨两点时,Surrey Memorial妇产科的一个黑人护士让你妈躺在一张病床上,还监听了你的心跳。我注意到这周围还有些待产孕妇,每张病床间用窗帘隔开。后来,我们的Doula(从事陪伴分娩工作的女性)也赶来了,我没告诉她就直接跑到医院来,这让她有些不快,这时我才明白她的工作是要一直陪在我们身边,直到你出来。
又过了半个钟头,那个嗓音慵懒的助产士出现了,年轻,个子不高,金发碧眼。她带上橡胶手套说要指检一下,然后你妈就眼含泪水,并发出杀猪般地嚎叫,虽然我并不熟悉杀猪时的具体情形,但我却十分确信这个描述较为恰当。于是,从此这个拥有慵懒嗓音的女护士便总让我感到一丝深深隐藏的邪恶,虽然她并没做错什么,甚至还言语温柔。
接着,助产士尝试给你妈输液,我提醒她说我女人的静脉极细,特别不好扎针,她说没问题,粗大针头,一针下去,未果,再一针,又未果。一个年纪大些的东南亚护士也过来补了一 针,还在你妈的手上来回搅和了几下,她和我解释说这是尝试挽救这针,然后勉强放了些生理盐水进去,结果你妈手背上立刻出现一个小突起,针头又被拔了出来。我给你妈注射了一 个多月的妊娠糖尿病用胰岛素,自以为见过世面,但当我亲眼目睹了这两个人在我的多次提醒下仍然草率迅速地给你妈左手上留下三个大血窟窿时,便确信了从事这一高尚职业的人多少得有些不同常人的铁石心肠。终于,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亚裔护士让她们统统退下,成功地一针见血,然而这些并非事情的终结,她调整好输液开关的那刻,仿佛也正式开启了你妈的这次苦难历程。
凌晨5点多时,你妈被转移到单间产房,正式开始注入催产素。那之前,她仓促吃了几颗随身携带的巧克力,从此就不准进食。宫缩也随着催产素的滴入越来越频繁强烈。护士说,得活动活动,她的理由是地心引力作用,具有庞大质量的地球会帮助加快你的出生。你妈说这很有道理,于是,她开始挂着输液瓶出现在病床上,木制座椅上,单间厕所的马桶上,她手扶栏杆蹒跚地在走廊里挪动,满头汗水,痛苦不堪,基本上无法站立,看起来像是一只罩了蓝色病号裙的落汤鸡。
其余几个小时都是类似的场景,其间,助产士换班,换成了我们熟悉的一个年长的大个子。她听说了你妈对手指检查反应惊天动地,异于常人,表示自己的手指比先前那人长很多,会感觉舒服些,但作为后续过程的旁观者,我对她的这一理论可以明确表示否定。
也就是那时候起,我开始萌生了希望我能替换你妈的念头,我曾经肾结石进过一次医院,生理上差点儿疼得背过了气,不过在心理上还是好过目睹这一切。我觉得让老公在旁边,的确能分享这一经历,并且珍爱妻子,但如果可以抛开政治正确,我还是要说,这一规定对我来说就是一种酷刑,不仅女人还是哭天抢地,像我这样的男人也饱受心理摧残。
后来在你母亲的强烈要求下,上了椎麻,我负责让你妈坐起来并固定她别动,等着麻醉师忙乎了半天。这东西管用,你妈昏昏沉沉,终于消停了。
这时候已经破水超过24小时了。
我抽空出去买了杯咖啡,还给Doula也带了一杯,这老太太同时打着几份工,还彻夜守着我们,忙前跑后挺不容易。回来时,你妈尝试在床上小便未果,于是护士在高频尖叫声中安装了导尿管。
大约下午接近两点钟的时候,你妈终于发烧了,37.7度。几分钟后,再测,38度以上。为防止胎儿受影响,给吃了Tylenol,加了抗生素的点滴。那架子上的4个挂钩已挂满了不同的滴液袋。
但是过了一阵子还是在37度以上。
下午3点时,助产士看了一下,宫颈口全开,终于可以push了。
她说每一次宫缩,你妈就要push三次,直到你出现。
我告诉你妈,她相当了得,并非常人,绝无问题。我还心中暗暗祈祷,希望一切顺利,能在1小时内解决问题,哈,的确,现在想起这个想法,不切实际的愚蠢。
接下来,助产士,护士和Doula开始精神抖擞,不时会说已经看见孩子的头了,云云。我和你妈之前已经阅读过大量生产过程的描写,我清楚她们这些台词与实际情况没什么相关,即这些话不含具体意义,和纤夫拉纤时发出的哼哼哈哈的劳工号子并无本质差别。
很快我就发现助产士轻微地摇了摇头,这让我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而你妈这时显示出她一贯地不屈不挠的精英作风,尽管筋疲力竭,但她没错过任何一次宫缩,并且每一次都要超出要求地push到四、五次。随着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我已经十分确认在这过去的一个多小时内,毫无进展。但我不能告诉你妈真相,我只是说,你做的非常好,我为你感到骄傲,你可以稍稍错过一次宫缩,休息一下。但她仍然不停地push。 我产生了一种感觉,我好像飘到了这个房间的天花板上,我看清了她的命运,她徒劳无功的挣扎,蜷缩着像是只小猴子,打着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并誓要坚持到最后一刻。我觉得整个房间里时间的流动异常缓慢,我默默祈祷的同时,又怀疑祈祷的意义。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可笑,我不是那个总是自以为冷漠而崇尚逻辑理性思维的人吗?在我想要知道为什么这些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时,我应该明白,这一切并不是这一 刻所决定的,如果按照人择原理来说,这一切之所以是这样就是因为它本身就是这样。William,我当时一心只想见到你,对你进行一番观测。
然而在三个小时夹杂着呐喊声的push后,大个子助产士下班了,她说没有办法她得走了,并祝我们好运。另一个医生进来,同样的劳工号子,你妈同样地永不妥协,就像她生命的缩影,即使她无力去改变结果,但她仍会像个发条橙子般不停努力。5点半的时候,破水时间达到30小时,她们说你的头还是在上面,这样就连下真空吸引的空间都没有,这多半是产妇的骨盆狭窄所致,所以我们应该立刻准备剖腹产。
我终于可以告诉你妈,休息一下吧,咱们可以休息一下了。然后我就背身哭了起来,虽然我觉得这样非常不好,会影响你妈的情绪,但这事由不得我。Doula和护士都对我们表示了安慰,说没关系,剖腹产很快,而且胎儿状况良好,什么问题都没有,这很神奇。
我说,我知道,一切都好,我是感觉我老婆这么努力,受了这么大罪,都奄奄一息了还拼命在那push,这点让我感情上难以接受。
这时候椎麻让你妈倒是平静了许多。屋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顶灯,我们就这么在沉默中等待着。7点半钟时,终于有人推着她去了手术室。
她们让我穿戴得像个医务人员,在手术室门口的凳子上坐等。各种各样的医生护士出来进去,还有两个人自我介绍是来学习新系统的。新系统?什么新系统?
我在来往忙碌的人中还看到了那个黑人女护士和那个扎针精准的亚裔女人,我说我认识她们,并且感谢她们的帮助,她们笑着查看记录,说原来是你们,卡住了没什么,一会儿就完事。她们下班又上班,而我们还在。但我突然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这段经历从这些人开始,也将由她们结束。
手术室里传来一些很空洞的声音,还有很多嬉笑声。接着一个医生出来,看到我,说,别急,我们正在架设一个新系统,不过只是文案记录类的,和你太太的手术没关系,她正睡在一边。
又过了20多分钟,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什么?你现在还能感觉到?”......“现在呢?你还感觉得到吗?”
接着有人出来叫我进去。
我被安置在手术台前的板凳上,看着躺在手术台上情绪稳定的你妈,重新理解了一下美丽和伟大的定义。在她颈部以下竖立着高高的蓝色布单儿,就好像建筑工地四周的围墙,里面几个医生忙碌着,手术台随着他们的动作晃来晃去。
我问你妈,你麻醉得没感觉吧?她说还行。结果突然听到孩子的啼哭声,我回头看到墙上的电子钟显示晚上8点51分。
一个陌生的婴儿被医生举了起来,“这是你儿子。”她说。
你就是这样啊。头发粘在一起,好像卷发。
你赤条条地被全身上下检查了一番,放到秤上时,一个护士说数字一停,我就可以给你抓拍一张。那是7磅1.3盎 司。她们又给你打针,抽血,抹了眼药膏,用听诊器在你胸口听了半天。我紧张又愚昧地询问是否一切正常,她们说都挺好。护士说剖腹产的胎儿没经过产道挤压, 肺部羊水没排那么干净,不过她们又说这不要紧,孩子哭一下,就会排出来。这让我感觉你的哭声重要又美妙。我端详着你,觉得你比我想象中的个头要大,看起来更像个人样。突然我就开始特别喜欢你,毫无缘由,尽管你看着还是有些陌生,毕竟那时咱们初次见面,谈不上熟悉。
基本上这就是你母亲所饱受痛苦的两天磨难。医生说我们应该给你起一个强壮有力的名字,因为你在破水这么久以后却依然安然无恙,悠然自得,这挺有意思。
再往后的事,你就存在了,也都参与了。我现在正听到隔壁你外公外婆的房间里传出的哭声。这场景我还算熟悉,每次打开你的尿片时,你都能哭个惊天动地,仿佛有个无良的罪犯在你裤裆里拉了泡屎后,便逃之夭夭,消失得无影无踪。通常我会在帮你清理时顺便安慰你:儿子,欢迎你来到真实的世界。
William,我怕有一天会忘了这所发生的一切,所以趁着它还在我脑海里难以磨灭的时候,记录下来。我想,如果若干年后的某天,在又一个生命诞生之前,你真能碰巧看到以上文字,你可能会感到费解,这不单纯是因为语言差异产生的障碍,我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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